“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独自悲伤的“诗鬼”李贺

李贺(790—816)一直以为自己的仕途将会一路坦途、高歌猛进,因为他既有先天的微弱优势,又有后天的巨大优势。

李贺是皇家宗室王孙,他的远祖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李亮(大郑王),虽然到李贺父亲李晋肃时早已世远名微、家道中落,但李贺对自己有李唐宗室高贵血统这一点十分自豪,在他的诗文里一再提起“唐诸王孙李长吉”“宗孙不调为谁怜”“为谒皇孙请曹植”。

李贺长得很有特色:自幼体形细瘦,通眉长爪;他才思聪颖,七岁能诗,又擅长“疾书”。相传李贺七岁之时,韩愈、皇甫湜去看望他,他随手就写成《高轩过》一诗,让韩愈与皇甫湜大吃一惊,李贺从此名扬京洛。

他经常骑着一匹瘦马,带着家中的小童子,边走边思索,一旦有了好句子或是来了灵感,他便把所想到的句子急速记录下来,并把它们投进小童子背着的小锦囊里。一到家里,他连饭也不吃,先从小锦囊里拿出他白天投进去的断章零句进行整理。

母亲看到这种情况,既心疼又欣慰地说道:“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意思是说:“看来我这宝贝孩子写作时非要呕出心吐出血来才肯罢休吧!”

十五岁的时候,李贺就已经誉满京华,十八岁即已诗名远播。他写了《雁门太守行》去拜谒韩愈,诗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首诗,用浓艳斑驳的色彩描绘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一般而言,写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不宜使用表现浓艳色彩的词语,但李贺这首诗几乎句句都有鲜明的色彩,如金色、红色和紫色等,鲜明而浓艳地与黑色、玉白色等交织在一起,构成色彩斑斓的画面,奇诡而又妥帖,构成了浑融蕴藉而富有情思的意境。

据说,因为这首诗,韩愈还曾与皇甫湜一同回访李贺,可见韩愈对他的欣赏。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独自悲伤的诗鬼李贺

但是,李贺的悲剧来得很突然。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本可早登科第,振其家声,但他不到二十岁时,父亲去世,而服丧“务必以三年全期为限”,所以三年之后,韩愈才写信给李贺,劝他应举进士。

810年初冬,李贺参加韩愈参与组织的河南府试,作《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闰月》,并一举通过,年底即赴长安应进士举。但一些嫉妒李贺的人说:他父亲名字叫“李晋肃”,其中的“晋”跟进士的“进”同音,是“家讳”,所以李贺是不能去参加进士考试的。尽管韩愈写了一篇著名的《讳辩》为其辩解,李贺终究没能去参加进士考试。

这个意外的打击使李贺终身坎坷,但此时困居异乡的他,因有所感遇而作的《致酒行》却是那么高亢明快、别具一格:“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我穷困潦倒漂泊落魄,唯有借酒消愁,主人持酒相劝,祝我身体健康。当年主父向西入关,资用困乏滞留异乡,家人因思念他而折断了门前杨柳。我还听说马周客居新丰之时,以为天荒地老还无人赏识,谁知时来运转之后,只凭纸上的几行字就博得了皇帝垂青。我虽有迷失的魂魄还没有招回,但雄鸡一叫就会天下大亮。少年应当有凌云壮志,谁会因为困顿独处而唉声叹气呢?

未能参加进士考试,对李贺打击很大,为此他曾写了不少抒愤之诗。

他写《马诗》,通过咏马、赞马、慨叹马的命运来表现志士的奇才异质、远大抱负及不遇于时的感慨与愤懑:“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他写《南园》,直抒胸臆、痛快淋漓地表达投笔从戎、削平藩镇、为国建功的热切愿望:“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大约因为李贺是李唐宗室的后裔,又有韩愈为之推荐,811年,经宗人推荐考核后,李贺因父荫得官,任奉礼郎,从九品。为官三年间,李贺个人生活虽不如意,但增长了生活阅历,拓展了知识领域,在诗歌创作上大获丰收。他在中唐诗坛乃至整个唐代文坛的杰出地位,主要是这一时期写下的近六十首作品奠定的。

《李凭箜篌引》是这一时期的著名诗篇:“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在深秋的夜晚,弹奏起吴丝蜀桐制成精美的箜篌。听到美妙的乐声,天空的白云凝聚起来不再飘动。湘娥把泪珠洒满斑竹,九天素女也牵动满腔忧愁。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乐工李凭在京城弹奏箜篌。乐声清脆动听得就像昆仑山的美玉被击碎时的声音,又像凤凰鸣叫。这乐声时而使芙蓉在露水中饮泣,时而使香兰开怀欢笑。清脆的乐声,融和了长安城十二门前的清冷光气。二十三根弦丝高弹轻拨,打动了高高在上的天帝。乐声传到女娲炼石补天的地方,补天的五彩石被击破,引来了一场秋雨。幻觉中仿佛乐工进入了神山,把技艺向仙女传授。老鱼兴奋地在波中跳跃,瘦蛟也翩翩起舞。月宫中吴刚被乐声吸引,彻夜不眠地倚在桂树下。桂树下的玉兔也伫立聆听,不顾被落下的露珠打湿。

李凭是梨园弟子,因善弹箜篌,名噪一时,其身价之高,似乎远远超过盛唐时期的著名歌手李龟年。李贺没有对李凭的技艺作直接的评判,也没有直接描述自我感受,只是致力于把自己对于箜篌声的抽象感觉、感情与思想借助联想转化成具体的物象,使之可见可感,这就使外在的物象和内在的情思融为一体,达到让人赏心悦目的艺术境界。

李贺极度坎坷的人生有时令他极度迷茫苦闷,因而他的诗歌往往想象丰富,经常运用神话传说来托古寓今,极尽奇丽谲幻地描摹神仙境界中的王母娘娘、嫦娥等神话人物和银河、月宫等天国风光,也有苏小小墓上幽冷飘忽的魂魄、汉武帝茂陵前夜闻晓无的马嘶、南山的漆炬迎人和土旷萤扰、冷雨中的秋坟鬼唱与恨血千年等氛围悲冷凄苦、极尽空灵诡异之观。这也是后人称他为“诗鬼”,称他的作品为“鬼仙之辞”的重要原因。

由于迁调无望,功名无成,哀愤孤激之思日深,加之妻子病逝,李贺忧郁成疾,二十三岁那年春天,因病回家休养了一段时日。但他不甘沉沦,又举足南游,希望在南楚或吴越一展才华,但结果并不如意,只好返回长安任职。二十五岁时,他决然辞去奉礼郎之职,重回家乡昌谷“归卧”。

离开长安之时,李贺写了《金铜仙人辞汉歌》,以表达万千感慨:“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茂陵里埋葬的刘郎(汉武帝刘彻),好像秋风过客匆匆而逝。夜里曾听到他的神马嘶鸣,天亮却杳无踪迹。画栏旁边棵棵桂树,依然散发着深秋的香气。长安城的三十六宫,如今已是一片苔藓碧绿。魏国官员驱车载运铜人,去向千里之外。刚刚走出长安东门,寒风吹进铜人的眼里。只有那朝夕相处的汉月,伴随铜人走出官邸。怀念起往日的君主,铜人流下如铅水般的泪滴。枯衰的兰草为远客送别,在通向咸阳的古道。上天如果有感情,也会因为悲伤而衰老。铜仙人带着承接仙露的盘子独出长安,在荒凉的月色下孤独影渺。眼看着长安渐渐远去,渭水波声也越来越小。

此后,在朋友张彻的荐举下,李贺在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的幕府做了三年幕僚。当时北方藩镇跋扈,分裂势力猖獗,郗士美讨叛无功,告病到洛阳休养,友人张彻也返回长安。李贺无路可走,只得强撑病躯回到昌谷故居,不久病逝,时年二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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