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溪春

欧阳修

三月十三寒食日,春色遍天涯。越溪阆苑繁华地,傍禁垣,珠翠烟霞。红粉墙头,秋千影里,临水人家。

归来晚驻香车。银箭透窗纱。有时三点两点雨霁,朱门柳细风斜。沉麝不烧金鸭冷,笼月照梨花。

朱门柳细风斜-说欧阳修《越溪春》

欧公的这种词,在全集未必能算是出色的名作,选家也是不多顾睐的。但写北宋盛时寒食佳辰的景色气氛,还是超出庸手陋笔十倍,读来令人深深领受一种美感,与常见的那些凄苦、悲伤的意绪总不相类。这大约关乎时代的背景,也关乎作者的性情。我总以为,多读欧词,可以悦生,可以治“病”——文家的“病”,其实是很多须求良医的。

这首词至少有四个好句,须当认取。

第一就是开头大方家数,明点月日节气,跟上一句“春色遍天涯”,好极了。真是大地皆春,满腔高兴!东坡曾说“一看郊原浩荡春”,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充满天地间的恢弘浩大的春,人的胸次,觉得装它不下。这感受,如何落笔写得?难。欧公所写的五个字,正是要抒此感。他用这五个字,算成功之句吗?也许你还觉得不够警动心目,然而你试换五个字,看看可以胜过原句否?未必,未必。

第二处,便是“临水人家”。

那遍满天涯的春色,从何写起呢?先写的是帝城宫禁左近的“珠翠烟霞”,此乃游人贵盛繁华景象。越溪与阆苑(仙境),皆拟喻而非实指。词人之笔,从那游赏聚集处引向另一境界,即隔墙可见盛开的春红,可见近墙高架的秋千(秋千是寒食清明可以临时架立的节令风俗),那儿,水边,有一个静静的深院,——谁家?词人也不曾知晓,而赏遍春光,独于此院人家是最难忘怀的。

记得另一家也有一词,其中写道是“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三句,用字,构想,何其与此相同!不知是否即从欧公“偷艺”而来?那不过小小变换,却也还是十分出色,引人入胜,令你想象追寻,觉其意味无尽,真是比画还好的神笔。

第三处,好句何在?莫认“香车”(读若“叉”),莫认“窗纱”,只看那三点两点雨过的“朱门柳细风斜”!这纯是高手白描,而却在白描中透出一派风神,绝世韵致。

门是朱漆,柳乃碧染,相互的映衬,正是芳春艳阳的标准色彩。然而色不如神——传神却在那一个“细”字,一个“斜”字。

风自流动,活泼无滞,又焉有“正”、“斜”之分?是故非风之斜,实柳之态也。柳何谓“细”?难道还另有“粗柳”不成?盖柳丝之细,叶未全舒,长条拂披,愈见其纤也。

摹绘物色,不难见长,词人大抵能之;但写景物而令有风神,则非高手不办。高手又是什么?胸次不俗,笔下超然,方有神有采,有韵有味。

沉麝,香也;金鸭,炉也。芳春踏遍,归来洞房,香亦慵焚,怅然独坐,——遂意乎?失意乎?回味乎?留恋乎?总难清楚。于是起视空庭,将圆之月,皎然如玉,而投光于梨花之上。梨花何似?洁白如雪也。皎月何似?皓素如银也。二者相交,大异于朱门绿柳之芳艳生发,只见它一片缟纻,无所沾附!

此何色也?或曰:无色。非也。此谓之“寂寞色”。

大凡人在十分寂寞难遣之中,最是怕见此种无色之色、寂寞之色。

欧公另有一词,其结句云:“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恰恰是为本篇结处作一注脚。

此一结句,便又是这首词的第四处眼目。大家风范,其美在自如,绝不描眉画鬓、搔首弄姿耳。

文章标题:朱门柳细风斜-说欧阳修《越溪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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