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密州上元

苏轼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火冷灯稀霜露下-说苏轼《蝶恋花·密州上元》

此词乃是东坡身在密州(今山东诸城市),时值上元佳节,因回忆杭州此节此夕之盛况,百感中来,遂而有作。从章法而论,上片写盛况,写过去;下片写冷落,写当前:恰与众多元宵佳句名篇正相一致。此或今之所谓“规律性”,虽东坡大手眼,大心胸,亦不能避熟而就生焉。但持之与周美成《解语花·上元》词对看,察其同,辨其异,则尤能有会于文心,相赏于笔致。比如美成之词,也正是上片只写盛况;但直到下片开头,方才点出彼乃“都门放夜”,早是汴梁城的往事前情了也。而东坡此篇不然,起端便说灯火钱塘,直是略不梳裹打迭,大踏步便出。又曰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者,仿佛是焉。灯火,非一般寻常之夜晚照明小油盏也,乃是万户千门,红莲绛蜡,火树银花,装点了人间之仙境!杭州上元,尤以沙河塘为最盛,姜白石所谓“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是也。想来东坡意中所指,定是此处。三五夜,三五十五也;十五夜,正月元宵之专称也。——只此七个字,写出一片名城佳节、极盛至胜之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岂用多言哉:——在东坡尔时意中,直是人人皆知,原不消词费也。

说也奇怪,明明是一首上元词,并不正面再写灯火一字,却来说它“明月如霜”,岂不脱题失照?于此,恰好还是对看吾家美成之词,也正是上来写了“风销绛蜡,露浥红莲”之后,紧接便说“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何也?何也?盖上元者,虽曰灯节,实取其开年献岁之第一个月圆的良夜而做成此一美景佳时者也。所以美成点出“花市光相射”,而欧公之《生查子》(一云朱淑真作)亦言“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也。假如此夕无月,则灯火徒明,佳节失却一半矣。懂得此一境界,方许讲习宋贤之词章、人间之节序。

然而灯也,月也,种种联带而生之风光景物也,为谁而设乎?曰,人之所创造,为人而设者也。倘没了人,则灯也,月也,一切风光景物皆无复意义,无复趣味了也。故东坡云:“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恰如美成于写月之后,便说“看楚女、纤腰一把”也。两家之笔路文思,何其合拍如此?盖亦当时实景实情,原是南北相同,非由词家造作虚构而有者也。

一个“如”霜,一个“如”画,相连而皆是明喻。倘非有意取其排叠之效果,分明有重复之嫌,而东坡豁达之性,畅放之笔,不暇计此,然亦令人不甚觉察耳。

月之比霜,太白即已言之。东坡似特喜此喻,试看他《永遇乐》,开头也即说出“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似乎舍此无可以写出月色之皓洁清冷者。而元宵之月,尤为如霜似雪,灯得之而愈明,人映之而益美。——须知,“如画”之人非它,专谓灯夕严妆出游之“楚女”也。而此楚女者,联袂成云,散芬作雾,万千其影矣!

“帐底吹笙”,当指赏灯人家搭起的“看棚”,其中垂灯叠鼓,笙管声清,是高雅的一种风格,不比市井一味喧杂。此时也,家家处处,不但灯辉月朗,箫远笙清,而且人洁衣香。说来也更奇怪,那周美成,恰恰也接云“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如此看来,北宋年间,岁丰物阜,民得乐生,其名城佳节之盛况,信是无分南北,繁胜相当。

“更无一点尘随马”,翻用唐贤苏味道上元名句“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则为写钱塘此夜,霜月春灯,一清如洗,小异于中州软红十丈。美成云:“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却是正用。不论如何,毕竟一说元宵,便想起昔日游观车马之阗隘灯衢,少年追逐之欢情逸兴,——所谓“放夜”之“放”,其意义至为丰富,非止宵禁之解除而已。

以上不拘东坡也好,美成也好,总归是忆者追怀。至于目下而今,又是如何,过片紧紧逼出一句,试听东坡之言:“寂寞山城人老也!”

一个山城,地异矣;一个人老,时异矣;一个寂寞,情异矣。嗟嗟,评家常谓东坡“豪放”、“豁达”,其然,岂其然?东坡之感叹,一若他人!而寂寞之怀,犹且倍之矣!

“却入农桑社”,一个却也,吐尽东坡一肚皮感慨。他于诗词中常常表示渴望“归农”之意,其意不过是弃官自便,返土还乡之愿,岂真能于此佳节良辰,不思沙河塘而乐农桑社哉!盖农桑之社(古之社:祭后土神也,社必集会,娱神而乐人,故曰“社会”。引申凡节日盛集,迎神赛会,空巷游观,皆谓之社),其简陋之状,不过击一鼓、吹一箫而已,视灯火钱塘,夜同此夜,节同此节,而光景天壤矣。东坡之不能忘情于繁华,惆怅于寂寞,于此尽见。而坡老坦率,亦不讳言此,斯为凭证。

夫非复当年之人,垂垂老矣,而处此寂寞山城,而当此良辰佳节,已觉情怀难遣;惟一之想,则倘有繁灯盛火,皓月清尘,犹可稍慰此难遣之情怀也。然而此时此地也,偏偏火冷灯稀,霜露俱下,而且举头一望,更不见彼如霜之明月、耿耿之素娥,唯见四野垂垂,雪云如幕,一片荒寒萧索,俱来眼底!夫当是时,若真个“豪放”、“豁达”之人,岂应追念钱塘三五之夜,只须静享山城寂寞之宵可也。然而东坡实实不能忘怀于昔日之盛欢,而无限感叹于今夕之冷落。此东坡之所以为东坡,而词人之所以为词人也。吾辈赏析古人佳构,只宜从其实际出发,不应以概念自缚者,此也。

东坡并不讳言其真情实感,非无悲哀伤痛。唯其笔致大方,不喜纤巧纡曲,多以真率出之,遂使人误为放达无忧,豪迈为乐。吾读东坡诗词,愈见其强作放达之语,愈见其深隐之悲,而常思其身世胸怀,百端难尽,而不禁喟然为之废书而叹也。“豪放”、“豁达”云乎哉!何世人狃于成说,习于皮相,而不欲求其真际也?

南北宋之际,有一词人向芗林,尝作“有怀京师上元”《鹧鸪天》词,以“紫禁烟花一万重”起句,一口气直写了六句,全是京师上元之盛,而只以两句结尾,以见当前,曰:“而今白髮三千丈,愁对寒灯数点红。”章法奇绝,非不佳也;然而以吾读之,终觉去坡远甚,盖“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其景其情,方是王国维之所谓“不隔”,全不劳装点扭捏,而感人之深,无以加之焉。

以此而论,东坡词全在真率、真切、真挚,而所感所蕴者极深,故出语直而不浅,率而不庸,高怀远致,实又济之。世人动言“豪放派”“豪放派”,失却文心词眼多矣。

本篇韵脚诸字,应依古音(今地区方音犹然)读“马亚”之“辙”:夜,读如亚;麝,读如啥;也,读如哑;社,读如啥;野,读如哑。则谐调上口,无复滞碍。

(“更无一点尘随马”句,一本作“此般风味应无价”。今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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