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五言律诗二首》赏析-唐诗百话

杜甫诗一千四百馀首,大半是五言诗,五言诗中又大半是律诗。晚年所作五言律诗,气格高古,律法严密;声调响亮,情感沉郁。诗中所反映的虽然是穷愁潦倒的个人生活遭遇,但他对政治动乱、民生凋敝的殷忧,也同时有充分的表达。可见他的世界观还是积极的,不像后来的孟郊、贾岛那样,写的诗仅是失意文人的哀鸣。

这里选讲他的两首五言律诗,都是东出夔门时所作。这两首未必是他最好的作品,但也常常有人提及。不过,对于杜甫的诗,要问哪几首是最好的,恐怕从来没有一致的挑选。

这两首诗都是前四句写景,后四句抒情;首联都是对句,尾联都是散句,篇法和以前讲过的四首七律相同。两首诗所用的韵也恰好相同。

第一首《旅夜书怀》,前四句写“旅夜”,后四句写“书怀”。在细草微风的江岸边,孤独的夜里,停泊着桅杆很高的江船。天上的星星在四空中闪着光,显得原野很旷大;月亮照在江面上,好像是从大江流水中涌现出来。“垂”是自上而下,“涌”是自下而上。用这两个字分别写天和水,是极费苦心、锻炼出来的。宋朝人论诗,把诗句中突出的、不平凡的字称为“诗眼”。好比人的眼,有眼才见精神。这里的“垂”与“涌”,也就是句中之眼。

下四句转到写自己的情怀:我的名望并不是因文章写得好而为人们所知道;我的官职应该说是因为年老多病而退休的。“名岂文章著”,用的是问句式。“文章”是指诗,唐人把诗和散文一起称为文章。一般人以为杜甫在当时就以诗著名,其实不是。他出名的时候,人家还不很欣赏他的诗。他是以上疏救房琯而著名的,因为当时房琯以兵败得罪,无人敢替他申辩。杜甫不顾自身危险,毅然决然向肃宗上疏。他这一行动,震惊了满朝官员,一时朝野传言,使他出名了。至于罢官,按照制度,年至七十,才算老病,到了退休年龄。但杜甫是因为救房琯得罪,从左拾遗降为华州司功参军。又因关中饥荒,弃官而去,流浪到蜀中。他的罢官,还没有到老病退休的年龄。这两句诗讲的是同一件事,而这件事又是他一生的牢骚,一辈子的思想矛盾。现在用两个反语,很含蓄地发泄他的牢骚。一个“岂”字,一个“应”字,都是诗眼。最后一联点明主题思想:我现在像个什么呢?像一只在辽阔的天地间飘飘荡荡的沙鸥。这就写出了旅夜的情怀。这一联也是问答句:上句问,下句答。

第二首《登岳阳楼》的主题也是书怀。前四句也是写景,但第一联与前一首的第一联不同。前一首的第一、二联是平列的,无起承之别。这一首的第一联以叙述语气起始,第二联是承:过去听人家讲过洞庭湖,今天亲自上岳阳楼,看到这个著名的湖泊。在这个大湖之东,是吴国的地域;南方是楚国的地域。在浩瀚的湖面上,天地好像日夜地在浮动。“水”是“湖”的代用词,因为此处不能用平声字。“坼”是土地分裂,此处借作表示“区分”的意义。

下四句也和前一首诗同样转到自身。在离乱的时世,亲戚朋友的消息,一个字也得不到。现在既老且病,所有的只是一条漂泊异乡的船。想回北方去,可是关山以北还有战事,无法回去。每天靠着楼窗,只有流泪而已。

这两首诗的思想内容,并没有什么突出。杜甫在这时期所写的诗,多半表达这种情绪。用艺术观点来看,这两首诗可以说是写得极自然、极工稳,是律诗的典型作品。每一首诗的前三联,词语、词性的对法都是正对。如“细草”对“危樯”,“微风”对“独夜”,“岸”对“舟”,“星垂”对“月涌”,“平野”对“大江”,“阔”对“流”。这种对偶,是律诗的正格,故称为正对,也称为“正名对”,又称为“的名对”。“阔”是状词,“流”是动词,在今天我们以为词性不同,但在古人的观念中,它们都是虚字,可以成对。

词性完全对稳的联语,容易拘束思想的表达,成为两个平行的呆板对句。因此有时也可以不必遵守正对的规律,改用词性不同而结构相同的词语作对偶。例如杜甫的“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子规》),此联“两边”与“终日”,一个是抽象概念,一个是具体概念,不能算是正对。又,“不知云雨散,虚费短长吟。”“云雨”是两个名物词的结合,“短长”是两个状词的结合,也不是正对。这种形式的对偶,唐人称为异类对,宋人称为偏对。偏对当然不如正对,但它可以使联语流利、灵活,故作者很多,不以为病。

“山木”与“子规”,字面不成对偶,只是以鸟对树。又如《山寺》诗:“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是以鸟对兽。又《遣愁》诗:“江通神女馆,地隔望乡台。”是以馆名对台名。这些名词的字面都不成对。律诗中这种对偶也很多。唐人称为事对,意思是对事物不对字面。宋人称为散对,许多人不屑用,以为对法太宽。

杜甫《五言律诗二首》赏析-唐诗百话

另外有一种字面对:词性对,而意义不对。如杜甫的“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此联对偶都不是正格:以“登临”对“风物”是偏对;以“侍郎”对“游子”,字面、词性都对,但“游子”是旅客,“侍郎”却是官名,此处用来代表一个官为侍郎的朋友。又杜牧诗云:“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华白日悬。”(《商山富水驿》)以“白日”对“朱云”,字面及词性都对,但“朱云”是人名,意义与“白日”不对。这种对偶,称为假对,亦名假借对。

还有一种借同音字作对偶的,例如杜甫的“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一”与“思”是不成对偶的,但“思归客”可以读成“四归客”,那就成对了。又孟浩然诗:“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裴司士见访》)以“杨”字对“鸡”字,是取“羊”字的谐音。又杜甫诗:“枸杞因吾有,鸡栖奈尔何。”(《恶树》)是以“枸杞”读成“狗杞”,就可与“鸡栖”成对了。这种对法,唐人名为声对,宋人也列入假借对。

此外还有一种对法,其对偶在一句之中。如杜甫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涪城县香积寺官阁》)“小院”与“回廊”成对,“浴凫”与“飞鹭”成对,而“小院”与“浴凫”却不成对。又李嘉祐诗:“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同皇甫冉登重玄阁》)“孤云独鸟”与“万里千山”各自成对,而上下联却不成对。这种对法,称为当句对,《沧浪诗话》称为就句对。李商隐有一首诗,题曰《当句有对》,每一句都用当句对,而中间两联又是上下句对稳的: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

但觉游蜂绕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这首诗虽然作者自以为每句中有对偶,其实只有游蜂与舞蝶、孤凤与离鸾二组可以成对。此外平阳、上兰与秦楼、汉宫及紫府、碧落三组平仄都没有对上。池光、花光,日气、露气,三星、三山,这三组均有一字相同,都不是对偶。

与当句对相反,还有一种隔句对。它不是上下两句相对,而是以第三句对第一句,第四句对第二句。例如古诗:“始见西南楼,纤纤如玉钩;来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又,“昨夜越溪难,含悲赴上兰;今朝逾岭易,巧笑入长安。”又杜甫《哭郑广文、苏少监》:“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又韩愈《送李员外分司东都》:“去年秋露下,羁旅逐东征;今岁春光动,驱驰别上京。”这种对句,大多用于诗的开头,而且必有双重意思。如第一例咏月是“始见”和“来映”;第二例是“昨夜”和“今朝”;第三例第一、二句是哭郑广文,第三、四句是哭苏少监;第四例是“去年”和“今岁”。宋人把这种对法称为扇对,如一柄扇子的左右对称。

律诗的对偶,还须注意词语的声韵。最好是双声字对双声字,叠韵字对叠韵字,互相对偶也可以。连绵词必须与连绵词作对,重字必须用重字为对。例如杜甫的《湘夫人祠》:“晚泊登汀树,微馨借渚萍。”此联“登”、“借”两个动词本来可以随意选用,但杜甫在“汀树”前用“登”字,在“渚萍”前用“借”字,使“登汀”、“借渚”都获得双声效果,这也是他“诗律细”的一例。

盛唐是五、七言律诗的形式与规律完成的时期,中唐是继续发展的时期。诗律愈严,变化也愈多。当时有一位日本僧人遍照金刚在我国学道、学文,回国后写了一部介绍我国诗学理论的书《文镜秘府论》。其中有《论对》一卷,记录了二十九种对法。除正对、偏对、声对等几种之外,大多流于琐碎苛细,并不为诗家所注意。宋人诗话中也常常讨论到各种对偶方法,但作者总以正对为主,其他对法,只可偶一为之。

施蛰存一九七八年十月二日

杜甫《五言律诗二首》赏析-唐诗百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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