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箜篌引

李贺

吴丝蜀桐张高,空山凝云颓不流。

湘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李凭箜篌引-古诗译文赏析(李贺)

【李凭箜篌引赏析1】

李贺生前曾经亲自把自己的诗釐为四编二百二十三首,交给他的朋友沈子明。大和五年(公元831年),李贺死后十五年,杜牧应沈子明之请为之作序。这就是流传至今的各种李贺集的祖本。到宋代又有外集一卷二十三首。只活了二十七岁的李贺,就是用他这二百多首诗构筑成一座神奇怪异、虚荒诞幻而又绚丽多彩的迷宫,吸引了历代的读者。

李贺也许天生就是一个内向而敏感的人,羸弱的身体,早熟的智慧,透露了这样的消息。而世俗的偏见和同辈的嫉妒像沉重的石板压在他的身上,连参加考试的机会都不给他,从政的道路从此也就堵死了。他在诗中抒写浓雾般的苦闷,好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总在悽悽惶惶地寻觅着,又总是什么也寻不到,这是“安史之乱”以后诞生的一代人的普遍感觉。同时他又编织着色彩斑斓的憧憬,他相信自己的才能总会得到赏识,即使得不到人间皇帝的赏识,也会得到天帝的赏识。他临终前的幻觉(天帝召他为新建的白玉楼题记)正是多年的期望,期望知遇人君,不过把召唤者从人间改为天上而已。

就诗歌艺术而言,李贺至少有两方面的意义。第一,他是新的艺术表现方法的开拓者,意象的捕捉、意象的组合、语言的新奇,使我们觉得他简直是20世纪现代派诗歌的先驱。第二,他有相当多的诗,若论趣味、情调、其所构成的氛围,已和传统的诗不同,而具备了词的内在特质,似乎可以说是诗中之词。诗、词这两种体裁并不是截然割裂的,生活在词开始兴盛的中唐时期,李贺的歌诗可以看成是从诗到词的一座桥梁。

“李凭”,《全唐诗》凡两见,除此诗外还有杨巨源的两首七言绝句《听李凭弹箜篌》:“听奏繁弦玉殿清,风传曲度禁林明。君王听乐梨园暖,翻到云门第几声?”“花咽娇莺玉漱泉,名高半在御筵前。汉王欲助人间乐,从遣新声坠九天。”由此可见,李凭是梨园艺人,曾在宫廷演奏,并获得皇帝赏识。杨巨源,两《唐书》均无传。据《唐才子传校笺》《唐五代文学编年史》考证,韩愈长庆四年(公元824年)所作《送杨少尹序》(即杨巨源)言及其年七十。其生年当为唐玄宗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杨巨源于贞元五年(公元789年)进士及第,宪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征为著作郎,宪宗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为太常博士,宪宗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迁虞部员外郎,约穆宗长庆元年(公元821年)改任国子司业,在京师时间较长,所以能亲自听到李凭弹箜篌。他的诗题中有一个“听”字,也可见是亲自听到的。至于他的卒年已不可考,但据贾岛刘禹锡有关的诗,文宗大和四年(公元830年)杨巨源尚在河中少尹任,次年已经七十六岁,其卒年不会早于此年。

李贺生于德宗贞元六年(公元790年),卒于宪宗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李贺于宪宗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始官太常寺奉礼郎,掌君臣版位,以奉朝会、祭祀之礼(《新唐书·百官志》),也有可能听到李凭的弹奏。

另外,顾况有一首七古《李供奉弹箜篌歌》,描写很细致,乐器如何,动作如何,李供奉的仪态身材如何,声音如何,效果如何,以及天子和王侯将相喜爱的程度如何,一一写来,如同一篇实录,可见顾况是亲自听过李供奉弹奏的。供奉,特指以某种技艺或姿色侍奉帝王的人,李供奉是以善弹箜篌侍奉皇帝的。从诗中的描写看来,似是女性,如“指剥葱,腕削玉”。五代前蜀王建墓棺座浮雕,有弹箜篌图,弹奏者的服饰表明是女性。《古诗为焦仲卿作》:“十五弹箜篌”,也是妇女弹箜篌。是不是箜篌专由女人弹奏?有待进一步研究。

那么,这首诗的李供奉是否李凭呢?

先看弹奏的乐器,“箜篌”是弹弦乐器,分卧式(七弦)、竖式(二十三弦)两种。《史记·孝武本纪》裴骃集解引徐广曰:“应劭云:武帝令乐人侯调始造箜篌。”《隋书·音乐志下》:“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旧器。”《旧唐书·音乐志》:“箜篌,汉武帝使乐人侯调所作,以祠太一。或云侯辉所作,其声坎坎应节,谓之坎侯,声讹为箜篌。……旧说亦依琴制,今按其形,似瑟而小,七弦,用拨弹之,如琵琶。竖箜篌,胡乐也,汉灵帝好之。体曲而长,二十有二弦,竖抱于怀,用两手齐奏,俗谓之擘箜篌。凤首箜篌,有项如轸。”(“二”“三”形近,每易互讹。如《书》:“咨女二十有二人。”王引之《经义述闻》曰:“上‘二’字当作‘三’,传写者脱去一画耳。”《汉书·地理志》:“二都得百里者百。”汲古阁本作“三都得百里者百。”《礼记》:“舜葬苍梧之野,盖三妃未之从也。”《后汉书·赵咨传》作“二妃不从”。沈钦韩《疏证》曰:“‘二’当作‘三’。”)日本正仓院保存两张。可见箜篌是中国本土的乐器,竖箜篌则是胡乐器。顾况和李贺所写的都是竖箜篌,顾况诗曰“起坐可怜能抱撮”,显然是竖箜篌。李贺诗曰“二十三丝动紫皇”,也是竖箜篌。这似乎为他们是同一人提供了一点证据,但仅凭这一点不能做结论。再从时代看,顾况约生于唐玄宗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约卒于宪宗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享年九十。据《唐才子传校笺》及《唐五代文学编年史》考证,顾况于德宗贞元三年(公元787年)以秘书郎征入朝,贞元五年(公元789年)贬授饶州司户参军。顾况在京师期间,李贺尚未出生。现在把他们三人在京师的时间排列如下:

德宗贞元三年(公元787年)顾况以秘书郎征入朝

德宗贞元五年(公元789年)顾况贬授饶州司户参军

德宗贞元六年(公元790年)李贺生

宪宗元和五年(公元810年)李贺始官太常寺奉礼郎

宪宗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李贺东归昌谷

宪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杨巨源为著作郎,入朝

宪宗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李贺卒、顾况卒

宪宗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杨巨源为太常博士

宪宗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杨巨源迁虞部员外郎

穆宗长庆元年(公元821年)杨巨源改任国子司业

顾况听李供奉弹箜篌在公元787年至789年之间,杨巨源听李凭弹箜篌,大概在公元814年至825年之间,李贺写李凭大概在公元810年至813年之间,而这时顾况早已不在京师了。然则顾况所写的李供奉,是不是二十多年后杨巨源和李贺所写的那个李凭呢?如果顾况当时所写的李供奉二十岁,这时已经四十多岁了,技艺固然会有长进,姿色如何,还能否引起皇帝的兴趣,就很难说了。

所以我不敢贸然地说李供奉就是李凭,也不敢贸然地说李凭就是女的。也许李凭是另外一个人,也擅长箜篌,并被召入宫廷弹奏。

箜篌引,乐府曲名。《古今注》有详细记载,不赘述。古辞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公堕河死,当奈公何。”

以上算是题解,介绍了有关的资料。现在讲李贺的诗。

“吴丝蜀桐张高秋”这一句很值得玩味。“吴丝”“蜀桐”,指吴地的丝弦,蜀地的桐木,都是制作箜篌的好材料,这里是以箜篌的局部代指全体,而且说这是一把很好的箜篌。“张”的意思是为乐器上弦,《汉书·董仲舒传》:“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张籍宫词》二首其二:“黄金捍拨紫檀槽,弦索初张调更高。尽理昨来新上曲,内官帘外送樱桃。”调弦是弹奏之前必有的动作,所以“张”字也可指弹奏。《楚辞·远游》:“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张”字与“奏”字对举,可为证。“高秋”,李琦注:“《岁华纪丽》:九月曰高秋,亦称暮秋。”是也。吴均《胡无人》曰:“高秋八九月,胡地早风霜。”陈子昂《秋园卧病呈晖上人》:“八月高秋晚,凉风正萧瑟。”也可为证。这句诗的意思就是李凭用一把很好的箜篌在暮秋弹奏,从王琦以来各家的注解都是如此。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高秋咏其时。”叶葱奇《李贺诗集》:“高秋的时候,弹起箜篌来。”

这意思很普通,而且几乎没有什么诗意。但是,这句诗七个字的安排,是把表示时间的状语放在动词后面宾语的位置,让我们产生另一个想象:是李凭的音乐张开了高秋的景象,或者说是李凭张开了一幅高秋的图画,或者说李凭的音乐高昂激越有金秋之声。如果把后面诗中秋景的描写,既解释为弹奏的时间背景,又当成音乐所产生的效果,也未尝不可,这就有很浓的诗意了。

“空山凝云颓不流”,写音乐的效果,当然是暗用《列子·汤问》所载秦青“拊节悲歌,声震林木,响遏行云”的典故。不过这个典故已经用滥了,失去新鲜感。李贺加以点染,放到空山的背景上,以增加形象性;又用“颓”字代替“遏”字,“颓”有下坠或崩塌的意思,表现一种动态,空山的云坠落下来,然后凝结不流了。这就有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李贺喜用“颓”字,《昌谷诗》:“遥峦相压叠,颓绿愁堕地。”《静女曙曲》:“粉窗香咽颓晓云,锦堆花密藏春睡。”“空山”,宋本作“空白”,或曰指天空,但只是猜测,前人没有用例,似不如“空山”为好。

“江娥啼竹素女愁”,这一句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用神女的哭泣之声形容音乐的哀怨;另一种是写音乐的效果。“江娥”,就是湘妃,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舜崩,二妃以涕挥竹,竹尽斑。见于张华《博物志》,故事人所熟知。“素女”,《史记·孝武本纪》:“泰帝(太昊伏羲氏)使素女鼓五十弦琴,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可见她是一位擅长弹瑟的神女。其实还有第三种解释:李凭弹箜篌的神奇犹如湘妃、素女之鼓瑟。因为湘妃也是善于鼓瑟的,《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三句之后才写到李凭:“李凭中国弹箜篌”,上面说过,箜篌分卧式和竖式两种,竖式的是从西域传来的,所以这里特别说到“中国”。“中国”,指“京都”。《诗·大雅·民劳》:“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毛传:“中国,京师也。”按照一般的写法,这一句本来应该放到一开头就说的:“李凭中国弹箜篌,空山凝云颓不流。吴丝蜀桐张高秋,江娥啼竹素女愁。”但李贺偏不这样写,他先铺陈音乐,然后再说演员。这就好像京剧演员先在幕后唱一两句,然后再走出来,有先声夺人的效果。

“昆山玉碎凤凰叫”这一句是比拟箜篌的声音。昆山即昆仑山,也是神话中的山,相传出产美玉,李斯《谏逐客书》:“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桓宽《盐铁论·力耕》:“美玉珊瑚出于昆山,珠玑犀象出于桂林。”玉碎之声清脆,昆山之玉其碎声更可想见了。凤凰是神话中的鸟,虽然谁也没听过凤凰叫,但历来关于凤鸣有很多描写,都是很美的,《吕氏春秋·孟春纪》说:黄帝使伶伦作为律,伶伦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断两节间而吹之,以听凤凰之鸣,这是实写。还有用凤鸣作比喻的,《世说新语》:“张华见褚陶,语陆平原曰:‘君兄弟龙跃云津,顾彦先凤鸣朝阳,谓东南之宝已尽,不意复见褚生!’陆曰:‘公未睹不鸣不跃者耳。’”(赏誉)“籍乃嘐然长啸,韵响寥亮。苏门先生乃逌尔而笑。籍既降,先生喟然高啸,有如凤音。”(棲逸)总之,凤凰叫是一种很美的声音,至于究竟是怎样的声音,那就全凭个人的想象了。也许从鹤鸣可以想见那是一种柔和的声音吧。箜篌有带凤首者,然则是将听觉和视觉连在一起了。

“芙蓉泣露香兰笑”,是写声音的效果,还是写音乐的声音,似乎两种讲法都可以。芙蓉可以哭,香兰可以笑,想象已很奇特,芙蓉哭还哭出了泪水,这就更奇特了。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班固《西都赋》:“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汉赵岐《三辅决录》:“长安城,面三门,四面十二门。”“十二门”就是指长安。“融”,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释为“言其声能变易气候,即邹衍吹律而温气至之意。”叶葱奇《李贺诗集》:“说他把京师的气候都变暖了。”案:“融”确有和煦之意,但联系全诗来看,此处似作明亮解为宜。唐沈亚之《湘中怨》:“醉融光兮渺渺㳽㳽,迷千里兮涵烟眉。”“融冷光”者意谓亮起冷光。为何说是冷光呢?这就涉及李贺这首诗的构思和用词的色调了。这首诗写的全是想象中的神怪世界,那些受李凭音乐感动的大都是神或者是怪,如江娥、紫皇、神妪、老鱼、瘦蛟、吴质、寒兔。在这个世界中,光也就成了冷光,也只有冷光才能渲染出全诗的气氛。“冷光”,孟郊《苦寒吟》:“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苦调竟何言,冻吟成此章。”“紫皇”,沈约《郊居赋》:“降紫皇于天阙”。《太平御览》道部一引《秘要经》:“太清九宫皆有僚属,其最高者称太皇、紫皇、玉皇。”“动紫皇”是说把天上的紫皇都感动了。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女娲补上去的那一块天又惊破了,从破缝中落下秋雨来,这雨是李凭的音乐逗引下来的。“逗”,是逗引的意思。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王琦注:“《搜神记》(卷四):永嘉中,有神见兖州,自称樊道基,有妪号成夫人。夫人好音乐,能弹箜篌,闻人弦歌,辄便起舞。所谓神妪疑用此事。”又引《列子·汤问》:“匏巴鼓琴,而鸟舞鱼跃。”此二句意谓李凭于梦中教神妪,而使老鱼、瘦蛟感动。“教”也可解释为叫、令,令神妪、老鱼、瘦蛟都跳起舞来。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吴质”,三国时人,曹丕有《与吴质书》,但与月亮无涉,疑是吴刚之误。《酉阳杂俎》卷一:“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砍之,树创遂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这两句是说,月宫里的吴刚倚在桂树上睡不着觉,玉兔被斜飞的露水打湿了,整个月亮也都显得湿漉漉的。这两句很有意境,似乎是表现音乐停止以后的馀韵。音乐停止了,听众(吴质和玉兔)却还不肯走。“吴质不眠倚桂树”,何其潇洒!“斜飞”的“斜”字尤有情趣。

那些受李凭音乐感动的大都是神或者是怪,如江娥、紫皇、神妪、老鱼、瘦蛟、吴质、寒兔。不知道李贺这样写是否寓有言外之意,但不妨这样想象:这位才能出众的音乐家,他的具有震撼力的音乐只能在神怪的世界里找到知音。这里面是否寄托了李贺这位天才自己的孤独之感呢?

陈本礼《协律钩玄》云:“此追开、宝小人祸国之由始也。”钱仲联先生《李贺年谱会笺》于宪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下曰:“借音乐声以写王叔文诸人从事政治革新活动,初得顺宗信任,最后失败之过程。”恐非是。

这是一首颇有现代派意味的诗歌。诗人的想象自由驰骋,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局限,忽此忽彼,跳跃腾挪;全诗由一个个破碎的印象缀合起来,一个个奇特的意象叠加起来,没有一贯的逻辑的线索。这都是现代派惯用的手法。“吴丝蜀桐张高秋”,这类句子也是典型的现代派诗句。

李凭箜篌引-古诗译文赏析(李贺)

【李凭箜篌引赏析2】

作于元和五、六年(810—811)间,时李贺在长安任奉礼郎,有缘接触宫廷乐师李凭。箜篌本为胡乐,约于东晋武帝时由西域传入,在唐十部乐中,多数皆用二十三弦之竖箜篌。此诗即写听李凭弹箜篌的感受。

前四是全诗的引子,三句写音乐的开始,第四句才点出何人、何时、何地、如何。首句不说破箜篌,而以“吴丝蜀桐”作感性显现,是李贺一种典型的表现手法,暗示乐器选材之精,制造之美;“张”是诗人选择的最恰当的动词,嵌在丝桐与高秋之间,不仅指张设乐器,而且兼关秋气高张;二、三句在大段描写音乐前先营造一下气氛,于是演奏者出台亮相。

以下八句描写李凭的箜篌演奏。五六换仄韵,玉碎凤叫,写乐声之清和;花谢花开写乐声效果,而以“泣”“笑”代谢、开,化无声为有声矣。七八换平韵,言长安十二门前的冷光(月光)也为之融化了,箜篌声甚至感动了天帝。以下四句换仄韵由乐声联想到浙沥秋雨,由秋雨联想到天漏,由天漏而联想到女蜗补天处之石破,翻空作奇,出人意表。神山之神妪指成夫人——传说为晋代兖州弹箜篌的好手。有人说这里的“教”是受动用法,即就教于神妪,如江淹受五色笔于神人、王羲之学书于卫夫人,似较合于常情;然作主动用法,则违乎常理,而李贺诗正以违乎常理为特色,故不妨照字面解会。

末二句暗示曲终人去,音乐效果还在。连月中仙人(吴刚)神物(玉兔)都还沉浸在乐声余韵中,没有睡意,也感觉不到露气的清寒。诗写奏乐,伴随着景的推移,所以清人王琦玩味道:“当是初弹之时,凝云满空;继之而秋雨骤作;洎乎曲终声歇,则露气已下,朗月在天,皆一时实景也。而自诗人言之,则以为凝云满空者,乃箜篌之声遏之而不流;秋雨骤至者,乃箜篌之声感之而旋应。”(《李长吉歌诗汇解》)这种理解是富于启发性的。

全诗大量运用了神话材料如湘娥(湘妃)、素女(嫦娥)、紫皇、女蜗、神妪、香兰、桂树、老鱼、瘦蛟、寒兔等,妙于组织,所谓虚荒幻诞、出神入幽,无一字落常人蹊径(见近人高步瀛《诗举要》)。清方世举曰:“白香山江上琵琶,韩退之颖师琴,李长吉李凭箜篌,皆摹写声音至文。韩足以惊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李长吉诗集批注》)

(周啸天)

李凭箜篌引-古诗译文赏析(李贺)

【李凭箜篌引赏析3】

李贺这首写声乐的诗,让我第一时间回忆起的杜甫《赠花卿》中的两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杜甫开门见山,觉得人家曲子弹得好直接夸赞“只应天上有”,李贺虽未言明,但他那一连串关于神仙幻境的描写,评价之高已在杜甫之上。

诗中的主人公李凭是唐朝宫廷乐师中的顶尖人物,一手箜篌弹得出神入化,轰动京城,甚至比盛唐著名演奏家李龟年还要红,有“天子一日一回见,王侯将相立马迎”之说。如此高的待遇,李凭若活在现代,毫无疑问定是天王巨星级别了。

当年钟子期能够听从俞伯牙的琴声中听出“巍巍乎若太山,洋洋乎若江河”,是以被俞伯牙当做知音。听过李凭弹箜篌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欣赏他的人,也有叶公好龙凑热闹者,但是只有李贺能领悟到如此境界,他应该也算是李凭的知音之人了。

清朝人方扶南评价李贺这首诗的时候说:“白香山‘江上琵琶’,韩退之《颖师琴》,李长吉《李凭箜篌引》,皆摹写声音之至文。韩足以惊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白居易号香山居士,因而被称作白香山,韩退之指的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退之是他的字,李长吉就是李贺。他们三人都写过关于声乐的诗,白居易的《琵琶行》自是不必说,韩愈的《听颖师弹琴》也是唐朝音乐诗中的名篇。不过白居易和韩愈的音乐诗以写实为主,李贺虽未明着写李凭的箜篌之音如何如何,但是他用了极其丰富的想象,从侧面把李凭技艺之高超形容得天上有人间无。方扶南把李贺跟白居易、韩愈放在一起,对他们的音乐诗分别作出了“惊天、泣鬼、移人”的评价,他对此三人的赞誉都是极高的。

江南素来是丝竹之音的圣地,李凭的箜篌用江南吴地的丝和蜀地的桐木作材料,深秋之际,奏出的音乐随风飘散开来,优美悦耳,连天上的白云都凝聚在一起,忘了向前流动。“空山凝云颓不流”一句和王勃“纤歌凝而白云遏”艺术效果是相同的,都是化用了《列子·汤问》中秦青抚节悲歌,天上的行云都为之停留的典故,比喻看似夸张,却极具说服力。

李凭的音乐声不仅能挽留住天上的行云,天上仙境中的神仙们也纷纷为之动容。那舜帝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听到李凭的箜篌声,感动得泣泪而下,泪落在竹上,留下斑斑痕迹;那上古神女乐师素女听到李凭的箜篌声,蹙起眉头无端生出了哀愁。关于素女,《汉书》上还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据说秦始皇让一个叫素女的女乐师弹瑟,素女弹奏的曲调声很悲,秦始皇听得心里难受,就叫她停下来,但是素女沉浸在音乐中太深了,没有听到秦始皇的话,秦始皇大怒,叫人把她的瑟劈成两半,由五十弦变为后来的二十五弦。李商隐有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说的就是秦之前的瑟。

能让娥皇女英和素女感动落泪的音乐,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它像昆山的美玉碎裂一般清脆,像凤凰的鸣叫声一般嘹亮,时而低回,时而轻快,如芙蓉花在露水中轻轻啜泣,如兰花在风中静静绽放。等到李凭弹起箜篌的时候,长安城东南西北十二道门前的寒光冷气全都被音乐声融化了,整座长安城都沉浸在优美的音乐声中。箜篌的二十三根弦被轻轻拨动,音符跳跃而出,天上最尊贵的神也都被吸引了。当年女娲炼五彩石补天,天从此牢固,千万年不破。可一旦李凭的箜篌声响起,五彩石受到震惊,纷纷碎裂,漫天洒起了秋雨。

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扶南要说李贺这首诗能“泣鬼”了。感动人不算什么,能惊天地泣鬼神那才叫本事。天上什么好东西没有啊,飞天们反弹琵琶,在漫天如雨的花瓣中鼓瑟吹笙,月中仙子嫦娥在仙乐中翩翩起舞,惹得天蓬元帅也动起凡心……见惯了这种场合的神仙们,根本不会把一般音乐放在眼里,可是李凭却做到了让神仙为之动容,曲声有多美,可想而知。

《搜神记》中记载了一位喜爱音乐的女仙成夫人,她技艺高超,尤其擅长弹奏箜篌。可是李凭却在梦中得到成夫人的请求,让他传授箜篌绝技。看看,连擅长音乐的神仙都要来向他求教呢。还有那湖里的老鱼和瘦蛟闻此乐声,都浮出水面,和着曲声跳起舞来。月中的吴刚树也不砍了,靠着桂花树听曲;玉兔也不捣药了,听曲听得入迷,连寒露滴在身上都不顾。

上学的时候我就琢磨着,李贺的“梦入神山教神妪”是不是化用了唐玄宗梦见龙女求曲的典故?唐玄宗喜欢诗词歌赋,他自己就是个作曲家,所作之曲无不令人折服,比如大名鼎鼎的《霓裳羽衣曲》。传说一次睡梦中,有龙女向唐玄宗求曲子,唐玄宗即兴而作,梦醒之后依稀还记得自己所写的旋律,遂赶紧记录下来,取名为《凌波曲》。

李凭有这样一门绝技,难怪能名噪一时。不知他看见李贺为自己写的这首诗之后会怎么想,有知音如此,他也算没白学一身技艺。

李凭箜篌引-古诗译文赏析(李贺)

【李凭箜篌引赏析4】

此诗大约作于元和六年(811)至元和八年,当时,李贺在京城长安,任奉礼郎。李凭是梨园弟子,因善弹箜篌,名噪一时。“天子一日一回见,王侯将相立马迎”,身价之高,似乎远远超过盛唐时期的著名歌手李龟年。他的精湛技艺,受到诗人们的热情赞赏。李贺此篇想象丰富,设色瑰丽,艺术感染力很强。清人方扶南把它与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相提并论,推许为“摹写声音至文”(见方扶南《李长吉诗集批注》卷一)。

诗的起句开门见山,“吴丝蜀桐”写箜篌构造精良,借以衬托演奏者技艺的高超,写物亦即写人,收到一箭双雕的功效。“高秋”一语,除了表明时间是九月深秋,还含有“秋高气爽”的意思,与“深秋”、“暮秋”之类相比,更富含蕴。二、三两句写乐声。诗人故意避开无形无色、难以捉摸的主体(箜篌声),从客体(“空山凝云”之类)落笔,以实写虚,亦真亦幻,极富表现力。

优美悦耳的弦歌声一经传出,空旷山野上的浮云便颓然为之凝滞,仿佛在俯首谛听;善于鼓瑟的湘娥与素女,也被这乐声触动了愁怀,潸然泪下。“空山”句移情于物,把云写成具有人的听觉功能和思想感情,似乎比“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更进一层。它和下面的“江娥”句互相配合,互相补充,极力烘托箜篌声神奇美妙,具有“惊天地,泣鬼神”的魅力。第四句“李凭中国弹箜篌”,用“赋”笔点出演奏者的名姓,并且交代了演奏的地点。前四句,诗人故意突破按顺序交待人物、时间、地点的一般写法,另作精心安排,先写琴,写声,然后写人,时间和地点一前一后,穿插其中。这样,突出了乐声,有着先声夺人的艺术力量。

五、六两句正面写乐声,而又各具特色。“昆山”句是以声写声,着重表现乐声的起伏多变;“芙蓉”句则是以形写声,刻意渲染乐声的优美动听。“昆山玉碎凤凰叫”,那箜篌,时而众弦齐鸣,嘈嘈杂杂,仿佛玉碎山崩,令人不遑分辨;时而又一弦独响,宛如凤凰鸣叫,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芙蓉泣露香兰笑”,构思奇特。带露的芙蓉(即荷花)是屡见不鲜的,盛开的兰花也确实给人以张口欲笑的印象。它们都是美的化身。诗人用“芙蓉泣露”摹写琴声的悲抑,而以“香兰笑”显示琴声的欢快,不仅可以耳闻,而且可以目睹。这种表现方法,真有形神兼备之妙。

从第七句起到篇终,都是写音响效果。先写近处,长安十二道城门前的冷气寒光,全被箜篌声所消融。其实,冷气寒光是无法消融的,因为李凭箜篌弹得特别好,人们陶醉在他那美妙的弦歌声中,以致连深秋时节的风寒露冷也感觉不到了。虽然用语浪漫夸张,表达的却是一种真情实感。“紫皇”是双关语,兼指天帝和当时的皇帝。诗人不用“君王”而用“紫皇”,不单是遣词造句上追求新奇,而且是一种巧妙的过渡手法,承上启下,比较自然地把诗歌的意境由人寰扩大到仙府。以下六句,诗人凭借想象的翅膀,飞向天庭,飞上神山,把读者带进更为辽阔深广、神奇瑰丽的境界。“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乐声传到天上,正在补天的女娲听得入了迷,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职守,结果石破天惊,秋雨倾泻。这种想象是何等大胆超奇,出人意料,而又感人肺腑。一个“逗”字,把音乐的强大魅力和上述奇瑰的景象紧紧联系起来了。而且,石破天惊、秋雨霶霈的景象,也可视作音乐形象的示现。

第五联,诗人又从天庭描写到神山。那美妙绝伦的乐声传入神山,教令神妪也为之感动不已;乐声感物至深,致使“老鱼跳波瘦蛟舞”。诗人用“老”和“瘦”这两个似平干枯的字眼修饰鱼龙,却有着完全相反的艺术效果,使音乐形象更加丰满。老鱼和瘦蛟本来羸弱乏力,行动艰难,现在竟然伴随着音乐的旋律腾跃起舞,这种出奇不意的形象描写,使那无形美妙的箜篌声浮雕般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了。

以上八句以形写声,摄取的多是运动着的物象,它们联翩而至,新奇瑰丽,令人目不暇接。结末两句改用静物,作进一步烘托:成天伐桂、劳累不堪的吴刚倚着桂树,久久地立在那儿,竟忘了睡眠;玉兔蹲伏一旁,任凭深夜的露水不停在洒落在身上,把毛衣浸湿,也不肯离去。这些饱含思想感情的优美形象,深深印在读者心中,就象皎洁的月亮投影于水,显得幽深渺远,逗人情思,发人联想。

这首诗的最大特点是想象奇特,形象鲜明,充满浪漫主义色彩。诗人致力于把自己对于箜篌声的抽象感觉、感情与思想借助联想转化成具体的物象,使之可见可感。诗歌没有对李凭的技艺作直接的评判,也没有直接描述诗人的自我感受,有的只是对于乐声及其效果的摹绘。然而纵观全篇,又无处不寄托着诗人的情思,曲折而又明朗地表达了他对乐曲的感受和评价。这就使外在的物象和内在的情思融为一体,构成可以悦目赏心的艺术境界。

(朱世英)

文章标题:李凭箜篌引-古诗译文赏析(李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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