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阮亭柳诗原韵(录二)

冒襄

和阮亭秋柳诗原韵其一

南浦西风合断魂,数枝清影立朱门。

可知去浑无迹,忽地霜来渐有痕。

家世凄凉灵武殿,腰肢憔悴莫愁村。

曲中旧侣如相忆,急管哀筝与细论。

和阮亭秋柳诗原韵其二

红闺紫塞昼飞霜,顾影羞窥白玉塘。

近日心情惟短笛,当年花絮已空箱。

梦残舞榭还歌榭,泪落岐王与薛王。

回首三春攀折苦,错教根植善和坊。

【作者】

冒襄(1611-1693),字辟疆,号巢民,江苏如皋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副贡,任台州司理,入清后不仕。诗文清丽。有《朴巢诗文选》《巢民诗文集》《影梅庵忆语》等。

《和阮亭秋柳诗原韵》(录二)原文赏析-冒襄

【赏析】

顺治十二年(1655),王士禛赴京中会试。十四年秋,他到济南与参加乡试的诸名士会饮于大明湖畔水亭中,见水边杨柳已有黄叶,染上了秋色,遂有感而作《秋柳》四首。一时传遍大江南北,连绵赓续,和者千余家。此诗可说是王士禛的成名之作。从社会发展说,明代资本主义萌芽期的新思想新追求,在清初受到挫折。从阶级关系看,明末农民大起义悲惨地失败了。从民族关系论,汉族人民对清廷贵族压迫的反抗一次次被镇压下去了。《秋柳》诗的主旨是叹息一切美好的事物业已逝去,到处是幻灭的悲哀,其中当然包括“为吊明亡而作”(钱仲联)的内容。黄裳《春夜随笔》亦倡此说。

冒襄是清初著名遗民,祖梦龄、父起宗跟王士禛之祖象晋、父与敕为世交,故读《秋柳》后引起强烈共鸣,依韵步和四首。表面咏秋柳,实质写柳和写沦落的宫廷歌舞伎双关,寄托对故国深深的哀思。冒襄与明末留都南京教坊司所辖之歌妓有不平常之关系。崇祯年间,他“六赴乡试,两中副车”,常在南京滞留,身为衡永兵备使者、武昌左良玉大军监军冒起宗的贵公子,为人豪侠,又是复社后期领袖人物,因此与秦淮乐籍歌伎李贞丽、李香君、顾横波、寇白门、卞玉京、郑妥娘、陈圆圆、杨宛、董小宛等有很深的交往。明亡后,她们星散四方,有的死于兵乱,有的被俘北上,有的当了女道士,有的嫁人,有的病逝,结局大多悲惨。诗人不胜兴亡之感。

第一首以柳比兴,写歌伎憔悴,抒失国之哀。首联“南浦西风合断魂,数枝清影立朱门。”从朱门里的柳写到水边之柳,效法原倡,跳跃极大。前者清影婆娑,柔嫩可爱,后者却在萧瑟秋风中,枝条抖抖索索,黄叶纷纷飘零。诗篇开端就将读者带进朦胧迷茫的意境,是说歌伎们当年的风姿,还是写她们今天的不幸,抑或是“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给读者再创造提供空间。颔联“可知春去浑无迹,忽地霜来渐有痕。”转向朱门之柳,它们哪曾料到春天不留痕迹地消逝,更未想到严霜突然袭来,终因弱不禁风而枯萎。从春柳写到秋柳,既比喻宫廷歌伎青春悄然消失,更比喻清朝贵族的肆虐,他们似严酷的霜雪摧残着一切美好事物。颈联“家世凄凉灵武殿,腰肢憔悴莫愁村。”明太祖定鼎南京即令礼部所属教坊司召买良家女儿,加以训练,以应宫内娱戏、朝廷仪礼、祠祀、节日庆贺之需。明成祖迁都北京后,南曲限制渐缓。入“乐籍”的女儿,大都出身穷苦,向往自由。“灵武殿”用南朝典故,张绪“吐纳风流,听者皆忘饥疲”。益州刺史献弱柳数株,齐武帝植于太昌灵武殿前,常常玩赞曰:“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故前句言宫廷歌伎擅长技艺,似弱柳一样成为御用工具,身世凄凉。后句说她们在明亡后遭到清贵族的蹂躏,成为莫愁一样不幸的女子,一个个瘦弱憔悴,似萧疏的秋柳。不幸的遭遇,亡国的痛苦,颠沛的生活,使她们悲愤交加,故尾联说:“曲中旧侣如相忆,急管哀筝与细论。”她们思念过去的情谊,以激切哀伤的琴曲筝声倾吐内心的痛苦与不平。

第二首仍以柳比兴,进一层写歌伎对故国的哀思以及她们的血泪控诉。首联“红闺紫塞昼飞霜,顾影羞窥白玉塘。”白昼飞霜,柳树凋敝,生出意外。喻歌伎原处南曲“红闺”,因边城紫塞遽变,亦即清兵进入江南,如遭严霜袭击,青春顿然萎缩。心灵的创伤使她们像柳树一样枝条枯槁,黄叶飘零,凄然苍老,羞于对着清澈的池塘映照倩影了。颔联“近日心情惟短笛,当年花絮已空箱。”前句用李白《春夜洛阳闻笛》意,诗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表达歌伎借短笛抒发萍踪四方、思念故国的悲愁。后句言箱中已无旧絮,侧面反映清军劫掠之凶;当年杨花柳絮的柔情亦丧失殆尽,总之心境极坏,生趣全无。颈联“梦残舞榭还歌榭,泪落岐王与薛王。”这两句写歌舞梦醒,一切皆成陈迹,使王孙伤心落泪。用唐书典实:岐王、薛王为唐睿宗四子李范、五子李业。二人跟三兄隆基手足情深,三人设计消灭武则天余党,让父李旦复帝位。后二人又支持隆基继位。唐玄宗也一直对他俩很好,封王赐爵。开元盛世,二人先后病逝,被追赠为“太子”,备极荣哀。不幸的是二人死后,唐玄宗因“在位久,渐肆奢欲,怠于政事”,信任奸相李林甫、杨国忠,让宦官干政,对地方节度使失控,对突厥契丹族奴隶主贵族叩边一再让步……终于爆发安史之乱,唐帝国从盛世转为衰落。冒襄诗此联用此事实大有深意,岐王薛王地下有知,定会泪落如雨。那么明朝后期的政治腐败跟天宝年间不是如出一辙吗?再说李氏兄弟骨肉情深,南明诸王在国难当头犹同室操戈,真是造孽。诗人从历史上安禄山率诸胡扰中原,使杨贵妃的《霓裳羽衣》歌舞成为残梦,影射清贵族南下,诉及宫伎不胜家国之丧而失声痛哭,故此联文约意丰,有战斗力,又有巧妙的斗争艺术。尾联“回首三春攀折苦,错教根植善和坊。”这两句以柳树悔居善和坊,苦于受人攀折,喻歌伎自慨旧时出身,不胜惆怅。善和坊是唐代长安的一条街坊,歌舞伎聚居之处。此联余音袅袅,写宫廷歌舞者的沉重失落感与永恒痛苦。

冒襄两首诗表面咏柳,写宫妓,内里却蕴涵浓郁的亡国之悲与失国之苦。旨微意隐,纯为悼明亡而作。情调低回掩抑,淋漓悲慨,可于言外求之。《梦苕庵诗话》云:“渔洋《秋柳》,当时和者至众,散见于名家集中者已不多。巢民四首,寓感兴亡,略同原倡,神韵亦无多让……渔洋亟推徐夜和作,实逊冒作。”评价中肯,冒之和作当时确流播海内,饮誉九州。

冒襄从秋柳所联想、体味的是美的东西的丧失,今昔盛衰之感,从而像渔洋一样沉浸在深深的幻灭感中。由于所处环境,冒用典较多,显得更为扑朔迷离,但感情起伏,又有流动之美,观念、形象迅速转换,使人目不暇接。如前一首首联“南浦”句为眼见景,“数枝”句一下跳到朱门中,转向对繁华的悲惨回忆。第二联又回到眼前,两句却又有时空的跨度。第三联突然转向古代,略一思忖似乎又回到清初,胸中景与眼前景若断若续,闪烁跳动,意象超忽,形象飞动。尾联又归结到南曲诸友。冒襄和诗下了苦功,观念的迅速转换使诗情显得飞跃跳荡,具有朦胧美与流动美。这是李义山无题诗技法的继承与发展,跟原倡又很和谐,极有艺术功力。

(顾启丁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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