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北宋·苏轼
【赏析】
杨柳杨柳，自古以来，无论是在诗词还是在其他文学作品中，杨柳这两个字总是会一起出现。如果抠着来算，单个的“杨”字指的是杨树，《说文解字》云：杨，杨木也。比如《白杨礼赞》所歌颂的白杨，还有“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的胡杨，都是属于杨树一类的。《尔雅》中对杨的解释是蒲柳，即水杨。但是蒲柳不是我们平时经常见到的垂柳，而是一种丛生的灌木，因为太过衰弱，是古代文人很不喜欢的一种植物，白居易有诗：“蒲柳质易朽，麋鹿心难驯。”再比如，古代女子谦逊时候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妾蒲柳之姿”，大概意思是“我容貌粗鄙，不足入你的眼”。
也正是因为杨与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古人们都很习惯性地用“杨柳”二字来称呼柳树，先秦时期，《诗经·采薇》中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还有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刘禹锡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等等。所以，杨花其实就是柳絮。韩愈的诗《晚春》，“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所描写的正是杨花满天飞舞，状似飞雪的场景，大概也是受了咏絮才女谢道韫的影响吧。然苏轼在这首《水龙吟》中所描写的杨花，是我认为唯一能与谢道韫的柳絮相提并论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未若柳絮因风起”，把这两句诗并在一起，仿佛突然生出一种漫天柳絮飞舞的浪漫感。
美则美矣，但归根到底，杨花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花。花是个很美的字眼，无论是谁，“花”字脑中浮现的莫不是五颜六色竞相绽放的美丽植物：富贵的牡丹，高洁的莲花，清幽的兰花，浪漫的桃花，坚韧的梅花……且不说这些不仅外表美且带着香味的花，就是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野花相比，杨花都是望尘莫及的。一旦到了刮风的时候，杨花才能真正展现她的美，一生仅此一次，短暂如绚烂的烟花。很多人都见过飞絮的场景，较之“美丽”，或许用“浪漫”二字来形容她更加贴切。飞舞的杨花下，最适合上演的就是才子佳人山盟海誓的场景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其实，杨花和蒲公英很像，杨花只是她的一种称呼，严格算来并不是花。所以，苏轼才会说她“似花还是非花”。苏轼很喜欢柳絮入水化作浮萍的典故，故而将其入诗，成了“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这首词的本身，又何尝不跟杨花一样，美而柔呢？
似乎苏轼对柳絮很有好感。他不仅喜欢“柳絮入水化浮萍”，甚至觉得，“柳絮入泥”也能入诗。苏轼与当时一位很有名的诗僧参廖有来往，他被贬到黄州的时候，参廖前去探望。一次吃饭的时候，苏轼让在座的官伎马娉娉向参廖讨诗，参廖即兴作了一首：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做粘泥絮，不遂春风上下狂。苏轼听完，笑着说：“我曾经看见柳絮飘入泥中，就对人说可以把这一场景写进诗中，没想到被你抢先一步，可惜啊。”
苏轼写杨花，却又不仅仅是为了咏杨花，而是借杨花喻人，词的灵魂，是一位杨花般的思妇。“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不正是思妇的一怀愁绪么。她痴痴想念着心上人，摧心肝，枉断肠，明明很困了，却还要强忍着睁开眼睛，似乎是在期盼她所思念的人早日归来。但她终究因为太过困倦，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在梦里，她像杨花一样飞了起来，飞到万里之外去寻找心上人。可恼窗外的莺儿偏偏在这个时候啼叫，扰了她的美梦。她无奈地走到窗前，望着园中春败的景象，心头无边的愁绪又开始膨胀了。看这西院中，芳菲落尽，百花凋零，一派萧瑟的景象。无论曾经有多美，等到了岁月的尽头，终归是要落入泥土之中的，花如此，人也如此。可怜了她的青春年华，若最美的时候不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到老了也只能像落花一样，终了残红。或许，她也有过和林妹妹一样，将花收拾了埋入土中的想法，可这又能如何呢？凋谢了始终都是凋谢了，大雨过后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一池浮萍碎，梦难圆。
苏轼写这首《水龙吟》的初衷，是因为他的好友章质夫写了一首很有名的同名咏杨花词：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苏轼便依照原韵写了这一首，寄给章质夫。不难发现，苏轼和章质夫的《水龙吟》，每句词的最后一个字是相同的。分别是坠、思、闭、起、缀、碎、水和泪，写这类词比随兴发挥要难得多，个人觉得，与章词相比，苏轼的《水龙吟》却还是占了上风，压倒了好友章质夫。不为其他，光是结尾“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就足以用妙不可言来形容。
一池萍碎，离人未归，徒留杨花泪。
文章标题：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轼《水龙吟》古诗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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