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庞参军·衡门之下,有琴有书(四言)并序

陶渊明

庞为卫军参军,从江陵使上都,过浔阳见赠。

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

人之所宝,尚或未珍。不有同爱,云胡以亲?我求良友,实觏怀人。欢心孔洽,栋宇唯邻。

伊余怀人,欣德孜孜。我有旨酒,与汝乐之。乃陈好言,乃著新诗。一日不见,如何不思!

嘉游未斁,誓将离分。送尔于路,衔觞无欣。依依旧楚,邈邈西云。之子之远,良话曷闻?

昔我云别,仓庚载鸣。今也遇之,霰雪飘零。大藩有命,作使上京。岂忘宴安?王事靡宁。

惨惨寒日,肃肃其风。翩彼方舟,容与江中。勖哉征人,在始思终。敬兹良辰,以保尔躬。

【题解】

庞参军,佚名,曾为卫军参军。凡诸王及将军开府者皆置参军。晋代诸州刺史多以将军开府,故亦置参军。序曰“从江陵使上都”,可知庞所事卫军将军乃江陵刺史。江陵刺史兼领卫军将军者,乃王弘也。

【注释】

[1]江陵:荆州治所。在今湖北省,长江北岸。上都:京都。班固《西都赋》:“寔用西迁,作我上都。”晋宋时建都于建康,今南京市。自江陵出使上都,途经浔阳。

[2]衡门:衡木为门,指简陋之居处。《诗·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3]爰得我娱:古《笺》引《诗·魏风·硕鼠》:“爰得我所。”郑笺:“爰,曰。”

[4]乐是幽居:古《笺》引《礼记》郑注:“幽居,谓独处时也。”霈案:原文见《儒行》:“幽居而不淫。”

[5]灌园:刘向《古列女传·楚於陵妻》载:楚王闻於陵子终贤,欲以为相。妻曰:“夫子织屦以为食,……左琴右书,乐亦在其中矣。”遂相与逃而为人灌园。渊明《扇上画赞》有於陵仲子,曰:“蔑彼结驷,甘此灌园。”又《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

[6]偃:卧。蓬庐:草屋。

[7]人之所宝,尚或未珍:意谓己所珍重者,不同于世人。古《笺》引《礼记·儒行》:“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

[8]不有同爱,云胡以亲:意谓倘无同好,何以亲近耶?郑丰《答陆士龙诗·兰林》:“咨予遘时,千载同爱。”

[9]实觏(ɡòu)怀人:意谓果然遇到所怀念之人。实:果然。《国语·晋语五》:“及栾弗忌之难,诸大夫害伯宗,将谋而杀之,毕阳实送州犁于荆。”刘淇《助字辨略》:“此‘实’字,犹云果也。”觏:遇见。

[10]欢心孔洽,栋宇唯邻:意谓欢心甚相合也,彼此居处相邻。古《笺》引《诗·小雅·正月》:“洽比其邻。”毛传:“洽,和。”宇:屋檐。唯:语助词。

[11]伊余怀人,欣德孜孜:意谓余所怀之人,好德乐道,孜孜不倦。伊:发语词。《尔雅·释诂》:“维也。”

[12]我有旨酒,与汝乐之:古《笺》引《诗·小雅(·鹿鸣)》:“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旨酒:美酒。

[13]陈:述说。

[14]一日不见,如何不思:古《笺》引《诗·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又,《君子于役》:“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15]斁(yì):厌倦。

[16]誓将:同“逝将”。古《笺》:“《魏风(·硕鼠)》:‘逝将去汝。’《公羊传》疏引作‘誓将去汝’。”逝:往也。

[17]衔觞:指饮酒。

[18]依依旧楚,邈邈西云:意谓遥望庞参军将去之地,无限怀恋。依依:《楚辞·九思·伤时》:“志恋恋兮依依。”旧楚:楚国旧都于郢,即江陵。楚顷襄王二十一年,秦拔郢,王东徙陈,故称郢为旧楚。邈邈:远也。

[19]之子之远,良话曷闻:意谓庞参军远逝,何时再共言谈耶。古《笺》引《诗·小雅(·白华)》:“之子之远,俾我独兮。”之子:此人。良话:与上“好言”呼应。曷:何时。

[20]昔我云别,仓庚载鸣:指同年送别庞参军之事。云别:言别。仓庚:黄鹂。载鸣:始鸣。古《笺》引《诗·豳风·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21]今也遇之,霰雪飘零:指此次天之相遇。霰:雪糁。《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上四句由此化出。

[22]大藩:指宜都王刘义隆。藩:藩王。

[23]宴安:闲逸安乐。

[24]王事靡宁:古《笺》引《诗·小雅(·四牡)》:“王事靡盬,不遑启处。”靡:无。宁:安宁。

[25]惨惨寒日,肃肃其风:古《笺》引《文选》王仲宣《赠蔡子笃》诗:“烈烈冬日,肃肃其风。”肃肃:《庄子·田子方》:“至阴肃肃。”成玄英疏:“肃肃,阴气寒也。”

[26]翩彼方舟,容与江中:翩:摇曳飘忽貌。方舟:两船相并。容与:徐动貌。《楚辞·九章·涉江》:“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

[27]勖(xù):勉。征人:行人。

[28]在始思终:古《笺》引《左传》昭公五年:“敬始而思终,终无不复。”

[29]敬:慎。

[30]躬:身。

陶渊明《答庞参军》两首原文翻译赏析

【评析】

一章,己之怀抱。二、三章,以往之交情。四章,春天之离别。五、六章,今冬之重逢与再别。所谓“在始思终”、“以保尔躬”,似在勖勉中含有警诫之意。“王事靡宁”岂若己之“乐是幽居”耶?

陶渊明《答庞参军》两首原文翻译赏析

答庞参军·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五言)并序

陶渊明

三复来贶,欲罢不能。自尔邻曲,冬春再交。款然良对,忽成旧游。俗谚云:数面成亲旧。况情过此者乎?人事好乖,便当语离。杨公所叹,岂惟常悲?吾抱疾多年,不复为文。本既不丰,复老病继之。辄依周礼往复之义,且为别后相思之资。

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物新人唯旧,弱毫夕所宣。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

【题解】

庞参军,参见四言《答庞参军》题解。

【注释】

[1]三复来贶(kuànɡ),欲罢不能:意谓屡读赐诗,欲罢而不能。贶:赐也。古《笺》:“《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集解引孔曰:‘南容读《诗》至此,三反复之。’欲罢不能:亦《论语(·子罕)》文。”

[2]自尔邻曲,冬春再交:意谓自从结邻,已经年馀。尔:助词,用于句中。《诗·邶风·雄雉》:“百尔君子,不知德行。”

[3]款然良对,忽成旧游:意谓彼此诚恳相待,虽然时间不久,而已成老友矣。款:诚。

[4]况情过此者乎:意谓何况感情投合,又超过数面即成亲旧者。

[5]人事好(hào)乖:意谓人世间之事,常常容易违背乖戾,犹言不如意事常八九也。好:常常容易发生。乖:违背。《抱朴子·博喻》:“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

[6]杨公所叹,岂惟常悲:意谓杨朱所感叹者,非常人之悲也。渊明以杨朱自况,言己所悲者非仅离别之类常悲,而是悲人事常乖,世路多歧。其《饮酒》十九曰:“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可以参证。李注:“杨公,杨朱也。”《淮南子·说林训》:“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

[7]本既不丰:李注:“谓癯瘁也。”

[8]辄依周礼往复之义,且为别后相思之资:意谓即依照古礼,作诗答赠,且为别后之纪念也。《礼记·曲礼》:“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辄:就。

[9]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意谓相识何必久,有一见如故者也。《太平御览》卷三六三引《战国策》:“白头如新,倾盖如旧。”古《笺》引《史记·邹阳列传》:“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张守节《正义》引桓谭《新论》曰:“言内有以相知与否,不在新故也。”倾盖:两车相遇,乘车之人停车对语,车盖略倾斜相交。

[10]有客赏我趣:意谓庞参军与己志趣相投。渊明《饮酒》其十三:“有客常同止。”其十四:“故人赏我趣。”赏:尚也,尊重。

[11]顾:探望、访问。林园:指自己之住处。

[12]谈谐:言谈和谐。渊明《乞食》:“谈谐终日夕。”俗调:世俗之论调。

[13]说(yuè):悦。圣人篇:圣贤之书。

[14]斗:同“斗”。

[15]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意谓我乃隐居之人,不再有东西奔波之机会矣。幽居:隐居。无复:渊明多用此二字,如《归园田居》其四:“死没无复数。”《杂诗》其五:“值欢无复娱。”《杂诗》其六:“一毫无复意。”东西缘:古《笺》:“《(礼记·)檀弓》:‘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郑注:‘东西南北,言居无常处也。’东西二字本此。”霈案:渊明《与子俨等疏》:“东西游走。”其中“东西”二字与此意近,可以参看。

[16]物新人唯旧,弱毫夕所宣:意谓旧友难得,此情曾用笔以宣之也。古《笺》:“《书·盘庚》:‘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夕:通“昔”。《史记·吴王濞列传》:“吴王不肖,有宿夕之忧。”

[17]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意谓分别之后,虽然感情相通,而形迹为江山阻隔,不能亲近矣。滞:滞留。滞江山:为山川所阻隔。

[18]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希望庞参军多加保重,不知何年再会矣。其:副词,表示祈使。素:本也。《说苑·反质》:“是谓伐其根素,流于华叶。”体素:身体之根本也。《张迁碑》:“晋阳佩玮,西门带弦,君之体素,能双其勋。”晋武帝《转华峤为秘书监典领著作诏》:“尚书郎峤,体素宏简,文雅该通。”《三国志·吴书·吕岱传》:“时年已八十,然体素精勤,躬亲王事。”就以上用例而言,“体素”包括身心两方面。汤注引曹子建《赠白马王彪》:“王其爱玉体。”古《笺》释为“行素”,引嵇叔夜《与阮德如》诗:“君其爱素德。”又引《庄子·刻意》:“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又引《淮南子·氾论训》:“圣人以身体之。”高诱注:“体,行也。”录以备考。

陶渊明《答庞参军》两首原文翻译赏析

【评析1】

诗前小序乃一绝妙小品,晋人声吻跃然纸上,其诚挚朴茂处尤不可及。赠答诗,彼此身份至关重要,旧交新知着笔有异,为宦为隐亦不相同。此诗在“忽成旧游”上着笔渲染,结尾隐约点出彼此出处之异,颇可咀嚼。“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二句,道出常人常有之感慨,颇有深味。

陶渊明《答庞参军》两首原文翻译赏析

【评析2】

《陶渊明集》中有五言、四言《答庞参军》各一首,据四言《答庞参军》序,庞为卫军参军。按江州刺史王宏镇寻阳,于宋永初三年(422)进号卫将军,则庞当是王宏的参军。庞在寻阳为官,与陶渊明遂成“邻曲”,后庞参军奉命出使江陵,告别友人,陶渊明以此诗作答,表达了自己与庞参军的真挚友情。

这首诗的序文较长,作者以诗化的语言,交代了两层意思:一是因有“来贶”,所以写作是诗,扣紧诗题“答”字;二是追叙与庞参军的友情,因此在离别之际感到悲伤,也因此在老病无力、不复为文的情况下,还要勉力作答,为全诗的感情抒发作了铺垫。

全诗十六句,可以分两个层次。第一层是前八句,追忆与庞参军真挚深厚的友情。“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两句,说明两人不是旧交,而是新知。这从序文的“自尔邻曲,冬春再交”中可以看出。《史记》卷八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引谚云:“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意思是说,如果人不相知,从初交至白头,还会像刚认识一样,没有友情。如果人各相知,即使是偶然乘车在道上相遇,也会像老朋友那样并车而谈,以至两车的车盖相切、倾斜,久久不忍分手。以下六句,追忆旧游。“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是总述。“赏我趣”当然是谦虚的说法,反过来说,也是陶渊明所处的林园环境的情趣,陶渊明独立的人格力量、高雅的生活方式,吸引、感染了包括庞参军在内的客人,因此使他们经常造访,时时登门,终于成为“相知”。下面四句,从两个方面来谈“趣”,实际是从两个方面来说明两人交游的内容和感情的基础。一是谈圣之趣,“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说明谈话内容的格调、境界之高,不是一般碌碌之辈汲汲于名利的庸俗之谈所能企及的。二是饮酒之趣,“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若能以酒助谈,则兴致更高,说明了交遇方式的高雅、闲适,感情交流的自然、融洽。当然,这也是“陶渊明式”的生活情趣和交友方式。

“我实幽居士”以下八句是第二层,抒发依依惜别的情怀。正因为相交深、知遇厚,所以一旦分离,就无法扯断联络感情的纽带。诗人自己是立志归隐之人,没有俗务缠身,不会因公事鞅掌,东西奔走;而朋友却要远离自己而去,从此天各一方,因此希望别后能常通音问,以释遥念。“物新人惟旧”,语见《尚书》:“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意思是器物求新,而朋友间当以旧谊为重。但即使感情相通,不惧相隔万里,也终究无法改变天各一方、江山阻隔的现实,不复能时时谈笑宴饮。只能希望你在远方自己保重身体,以后相会,还不知在何年何夕呢?这一层诗人抒发的感情十分细腻丰富:分手在即,不免感伤、怅惘;感伤之余,又要嘱咐常通音信,叮咛保重身体,对分手后的“情通万里”,来年的重新相会寄托了希望。显得十分朴实、深沉。

这是一首送别诗,又是一首表达真挚友情的抒情诗,反映了陶渊明田园生活的一个侧面。同陶诗的其他篇什一样,这首诗也以它的真情真意深深地感动着每一个读者。按理说,送别诗完全可以写得愁肠百结,缠绵绯恻,令人不忍卒读,但这首诗却以明白如话的诗句,举重若轻,朴实无华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真是“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绝句》),它的强大的艺术感染力,正是这种“天然”、“真淳”造成的。

(沈伟民)

文章标题:陶渊明《答庞参军》两首原文翻译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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