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子

陶渊明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为虞宾,世历重光。御龙勤,豕韦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

纷纭战国,漠漠衰周。凤隐于林,幽人在丘。逸虬绕云,奔鲸骇流。天集有汉,眷余愍侯。

於赫愍侯,运当攀龙。抚剑风迈,显兹武功。书誓河山,启土开封。亹亹丞相,允迪前踪。

浑浑长源,郁郁洪柯。群川载导,众条载罗。时有语默,运因隆窊。在我中晋,业融长沙。

桓桓长沙,伊勋伊德。天子畴我,专征南国。功遂辞归,临宠不忒。孰谓斯心,而近可得。

肃矣我祖,慎终如始。直方三台,惠和千里。於穆仁考,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寘兹愠喜。

嗟余寡陋,瞻望弗及。顾惭华鬓,负影只立。三千之罪,无后为急。我诚念哉,呱闻尔泣。

卜云嘉日,占亦良时。名汝曰俨,字汝求思。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尚想孔伋,庶其企而。

厉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见其生,实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无假。

日居月诸,渐免于孩。福不虚至,祸亦易来。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

【题解】

“命”,教诲。《孟子·滕文公上》:“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朱熹集注:“命,犹教也。言孟子已教我矣。”“命子”,犹教子,其大要在追述祖德以教训之。《册府元龟》作“训子”,意同。

【注释】

[1]悠悠我祖,爰自陶唐:意谓远祖始自尧。悠悠:久远貌。爰:助词,起补充音节之作用。陶唐:尧始居于陶丘,后为唐侯,故曰陶唐氏。

[2]邈为虞宾,世历重光:意谓尧之子丹朱为虞宾,旷世历代其德重明也。邈:远。虞宾:尧子丹朱,舜待以宾礼,故称虞宾。《尚书·益稷》:“虞宾在位。”重光:《尚书·顾命》:“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

[3]御龙勤夏,豕韦翼商:意谓先祖御龙氏尽力于夏,而豕韦氏又辅佐商。《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范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翼:辅助。《书·益稷》:“予欲左右有民,汝翼。”孔颖达疏:“汝当翼赞我也。”

[4]穆穆司徒,厥族以昌:意谓陶叔又使陶祖得以昌盛。穆穆:《诗·大雅·文王》:“穆穆文王。”毛传:“穆穆,美也。”司徒:古代官名,西周始置,掌管土地与人民。陶叔曾为周之司徒。《左传》定公四年:“聃季授土,陶叔授民,命以《康诰》,而封于殷虚。”杜注:“陶叔,司徒。”杨伯峻《左传注》曰:陶叔疑即曹叔振铎,其封近定陶,故又谓之陶叔。

[5]纷纭战国,漠漠衰周:意谓战国纷争杂乱,而王室遂衰微寂寞矣。纷纭:《文选》潘岳《关中诗》:“纷纭齐万,亦孔之丑。”李善注:“纷纭,乱貌。”漠漠:寂静无声。《荀子·解蔽》:“听漠漠而以为哅哅。”杨倞注:“漠漠,无声也。”衰周:东周王室。各诸侯国纷争,而王室衰微寂寞。

[6]凤隐于林,幽人在丘:意谓在战国乱世中贤者隐居不仕,陶氏亦不显。幽人:隐士。古《笺》引《法言·问明篇》:“或问:‘君子在治?’曰:‘若凤。’‘在乱?’曰:‘若凤。’或人不谕,曰:‘未之思矣。’曰:‘治则进,乱则隐。’”王叔岷《笺证稿》引陆机《招隐诗》:“幽人在浚谷。”

[7]逸虬绕云,奔鲸骇流:意谓纵逸之虬龙蟠绕于云间,奔逸之鲸鱼惊起于水中。形容秦末群雄竞起。虬:无角龙。

[8]天集有汉,眷余愍侯:意谓皇天使汉成功,并眷顾愍侯陶舍。集:成就。《书·武成》:“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孔颖达疏:“大业未就也。”有:语助词,常用于朝代名称前。愍侯:指陶舍。《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作“闵侯”,曰:陶舍“以右司马汉王五年初从,以中尉击燕,定代,侯。比共侯二千户”。其国在开封。

[9]於(wū)赫愍侯,运当攀龙:意谓愍侯得到追随帝王建功立业之机缘。於:叹美声。赫:光明貌。攀龙:《法言·渊骞》:“攀龙鳞,附凤翼,巽以扬之,勃勃乎其不可及也。”此以龙凤比喻圣哲,谓弟子因圣哲以成德。后多以龙凤指帝王,谓臣下从之以建功立业。

[10]抚剑风迈,显兹武功:称颂愍侯之武功。抚剑:持剑。风迈:如风之超越也。晋鼓吹曲《玄云》:“清音随风迈。”

[11]书誓河山,启土开封:意谓高祖书写誓言分封诸侯,陶舍得以分土于开封。《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意谓除非黄河如衣带,泰山如磨石,国不得亡也。国既永宁,爵位当世代相传。

[12]亹亹(wěi)丞相,允迪前踪:意谓陶青果能蹈袭父踪,而为丞相。亹亹:勤勉貌。丞相:指陶青,《汉书·百官公卿表》:孝文后二年八月庚午,“开封侯陶青为御史大夫,七年迁”。孝景二年八月丁未,“御史大夫陶青为丞相”。允:信。迪:蹈。古《笺》引《书·皋陶谟》:“允迪厥德。”孔传:“迪,蹈也。”

[13]浑浑长源,郁郁洪柯。群川载导,众条载罗:意谓陶氏源远流长,根深叶茂,后代枝派分散。浑浑:水流盛大貌。《荀子·富国》:“财货浑浑如泉流。”郁郁:繁盛貌。《后汉书·冯衍传》:“光扈扈而炀耀兮,纷郁郁而畅美。”洪柯:大树枝。条:枝条。

[14]时有语默,运因隆窊(wā):意谓时运有盛有衰,有高有低。古《笺》引《易·系辞》:“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语或默。”又引《礼记·檀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窊:低下。左思《吴都赋》:“原隰殊品,窊隆异等。”

[15]在我中晋,业融长沙:意谓在我中晋之时,长沙公陶侃功业昭著。中晋:犹言晋之中世,指晋室东迁以降也。《南齐书·巴陵王昭秀传》:“中晋南迁,事移威弛。”(清)陶澍注《靖节先生集》(以下简称陶注)引何焯曰:“汉季称东汉为中汉,此中晋所本。”古《笺》引《后汉书·应劭传》:“又论当时行事,著《中汉辑序》。”融:明。长沙:陶侃以平定苏峻之功,封长沙郡公。

[16]桓桓长沙,伊勋伊德:意谓长沙公威武,不仅有功勋,而且有德行。桓桓:威武貌。陶侃谥曰“桓”。伊:语气词。

[17]天子畴我,专征南国:意谓天子酬我,授命都督南国。畴:通“酬”,见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专征:古侯伯有大功者,得专自征伐,不待奉天子之命。南国:陶侃都督荆、江等八州诸军事,荆、江二州刺史,地当南国。

[18]功遂辞归,临宠不忒(tè):意谓陶侃功成辞归,临宠而无失。《晋书·陶侃传》载:咸和九年六月陶侃疾笃,曾上表逊位。忒:疑惑。《诗·曹风·鸤鸠》:“淑人君子,其仪不忒。”毛传:“忒,疑也。”孔颖达疏:“执义如一,无疑贰之心。”

[19]孰谓斯心,而近可得:意谓陶侃此心难得也。

[20]肃矣我祖,慎终如始。直方三台,惠和千里:称颂祖父之谨慎,其直方之德闻于朝中,而惠和之风广被千里。肃:庄重。《老子》六十四章:“慎终如始,则无败事。”直方:古《笺》引《易·坤》:“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文言曰: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三台:汉代对尚书、御史、谒者之总称。尚书为中台、御史为宪台、谒者为外台,合称“三台”。千里:指太守管辖之区域。古《笺》引《汉书·严延年传》:“幸得备郡守,专治千里。”《晋书·何曾传》:“郡守专任千里,上当奉宣朝恩,以致惠和。”

[21]於穆仁考,淡焉虚止:称颂先父性情淡泊。於穆:《诗·周颂·清庙》:“於穆清庙。”毛传:“於,叹辞。穆,美也。”考:《礼·曲礼下》:“生曰父,曰母,……死曰考,曰妣。”止:语末助词。

[22]寄迹风云,寘兹愠喜:意谓先父托身于风云之上,不因仕宦与否而有所愠喜。寄迹:托身。风云:潘岳《杨荆州诔》:“奋跃渊涂,跨腾风云。”寘:废止、弃置。《广韵》:“寘,止也、废也。”渊明《祭从弟敬远文》:“常愿携手,寘彼众议。”愠喜:丁《笺注》引《论语(·公冶长)》:“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

[23]嗟余寡陋,瞻望弗及:意谓自己孤陋寡闻,望祖先之项背而不可及。《诗·邶风·燕燕》:“瞻望弗及。”

[24]顾惭华鬓,负影只立:意谓看到自己两鬓已经花白,而仍无子嗣,只有影子为伴,心感惭愧。

[25]三千之罪,无后为急:意谓在各种罪过中以无后为最大。古《笺》引《孝经》:“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孟子(·离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以下简称王叔岷《笺证稿》):“陶公为叶韵,易大为急。《吕氏春秋·情欲篇》:‘邪利之急。’高诱注:‘急犹先。’先与大义亦相近。”

[26]我诚念哉,呱(ɡū)闻尔泣:意谓我正念及无后之事,而汝诞生矣。呱:小儿之哭声。《诗·大雅·生民》:“后稷呱矣。”

[27]卜云嘉日,占亦良时:意谓为汝占卜生辰,日期时辰均吉利。

[28]名汝曰俨,字汝求思:《礼记·曲礼上》:“毋不敬,俨若思。”郑注:“俨,矜庄貌。人之坐思,貌必俨然。”古《笺》:“《檀弓》:‘幼名冠字。’今陶公字子不待于冠,盖变通从宜耳。”

[29]温恭朝夕,念兹在兹:此乃就所命之名(俨),申发其义,以勉励儿子。希望他由自己之名,牢记为人须时时温和恭敬。《诗·商颂·那》:“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恪,敬也。言恭敬之道,不可忘也。《书·大禹谟》:“帝念哉,念兹在兹。”

[30]尚想孔伋(jí),庶其企而:此乃就所命之字(求思),申发其义,有追慕孔伋之意也。孔伋,字子思,孔子孙,作《中庸》。尚:上。庶:希冀。企:企及。而:用于句末之语助词,相当于“耳”。

[31]厉(lài)夜生子,遽(jù)而求火:意谓希望儿子勿如自己之无成也。《庄子·天地》:“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厉:通“癞”。遽:匆忙。

[32]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意谓是人皆有此心,何独自己如此。《诗·小雅·雨无正》:“凡百君子,各敬尔身。”王叔岷《笺证稿》引《论语·宪问》:“有心哉,击磬乎!”

[33]可:宜,赞许之辞。古《笺》:“《世说·赏誉篇》:‘王大将军称其儿云:“其神候似欲可。”’又曰:‘王仲祖、刘真长造殷中军谈,谈竟俱载去。刘谓王曰:“渊源真可。”’据此,则题目人以‘可’字,乃晋人之常也。《晋书·桓温传》:‘行经王敦墓,望之曰:“可人可人!”’”

[34]日居(jī)月诸,渐免于孩:意谓日月流逝,陶俨已渐长大。居:语气词,相当于“乎”。诸:助词,相当于“乎”,表示感叹。《诗·邶风·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毛传:“日乎月乎,照临之也。”

[35]福不虚至,祸亦易来:古《笺》引《淮南子·缪称训》:“行合而名副之,祸福不虚至矣。”王叔岷《笺证稿》:“‘亦’犹‘则’也。《淮南子·人间训》:‘祸之来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史记》补《龟策列传》:‘祸不妄至,福不徒来。’”

[36]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勉励陶俨早起晚睡,勤奋努力,以成才也。斯:是,为。《诗·小雅·采薇》:“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37]尔之不才,亦已焉哉:意谓尔若不才,亦无可奈何也。何注引陆放翁曰:“郑康成《诫子书》云:‘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此用其语。”

陶渊明《命子》原文翻译赏析

【评析】

全诗共十章。一章,言陶姓氏族之所自来。二章、三章,追述汉代时陶舍、陶青之德业。四章,谓陶青之后未有显者,迨至中晋始有长沙公。五章,述曾祖长沙公之功德。六章,述祖父及父亲之德操。七章,感叹自身之寡陋,抒写盼望得子之心情。八章,为子命名以及名字之意义。九章,望子成才。十章,诫子以福祸之由。

魏晋士大夫重门阀,多有言及祖德并自励者,如:王粲《为潘文则作思亲诗》、潘岳《家风诗》、陆机《与弟清河云诗》之类。渊明《命子》追述先祖功德,颇以家族为荣,亦属此类。然渊明于其曾祖陶侃特拈出“功遂辞归,临宠不忒”;于其祖特拈出“直方”、“惠和”;于其父特拈出“淡焉虚止”;于其子特以“俨”命之,又以福祸由己诫之,虽望其成才而亦不强求。淡泊功名,乐天知命,又非一般炫耀家族者可比也。

清蒋薰曰:“初读之,叙次雅穆,嫌其结语不称前幅,以少浑厚也。虽然,俨既渐免于孩,不好纸笔,已见无成矣,陶公有激而言,盖不得已哉。”(蒋薰评《陶渊明诗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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