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曹植

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

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

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

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

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注释】

1、亲交:亲近的友人。

2、秦筝:筝是弦乐器。古筝五弦,形如筑。秦人蒙恬改为十二弦,变形如瑟。唐以后又改为十三弦。

3、齐瑟:瑟也是弦乐器,有五十弦,二十五弦,二十三弦,十九弦几种。在齐国临淄这种乐器很普遍,苏秦说齐王曰:“临淄,其民无不鼓瑟也。”(见《战国策·齐策》)

4、阳阿:《淮南子·俶真训》注以为人名,梁元帝《纂要》(《太平御览》卷五六九引)以为古艳曲名,这里用来和“京洛”相对,是以为地名。《汉书·外戚传》说赵飞燕微贱时属阳阿公主家,学歌舞。这个阳阿是县名,在今山西凤台西北。

5、京洛:即“洛京”,指洛阳。

6、缓带:解带脱去礼服换便服。庶羞:多种美味。

7、久要:旧约。《论语·宪问》:“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薄终义所尤:言对朋友始厚而终薄是道义所不许的。尤,非。以上二句是说交友的正道,也是立身处世的正道。

8、磬折:弯着身体像磬一般。这是恭敬的样子。君子谦恭虚己非有所求于人。何求:言无所求。

9、惊风:疾风。

10、光景:指日、月。

11、不再来:一作“不可再”。遒:迫近。

12、先民:过去的人。

《箜篌引》原文赏析-曹植古诗-魏晋诗歌

【鉴赏】

本篇是《相和歌·瑟调曲》歌辞,前半是宴饮的描写,后半是议论。大意说盛满不常是一定的道理,君子明白这个道理就是知命,因而就无所忧而且能“久要不忘”、“谦谦磬折”。本篇又题为《野田黄雀行》,因为在《野田黄雀行》曲调里也歌唱过这篇辞。箜篌:乐器名,体曲而长,二十三弦。

建安时代是一个“文学的自觉时代”。它的基本特征,就其外在形式的华丽呈现而言,就是确认诗歌本身所具有的审美价值和艺术魅力。就其深层意蕴的心理积淀而言,就是强调人自身所应具有的人生目的和生存意义。从这一角度来审视,作为“建安正格”的《箜篌引》确乎是那一时代“游宴”诗的代表作。

全诗结构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但它又以“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和“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这两个设问句构成诗眼,成为窥测全诗审美意境的瞭望窗口。

我们先透视“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来向上瞭望诗的前半所描写的宴饮盛景吧。“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这个头虽然称不上“起调多工”,但却一语起领,具总括全诗之妙。“从我游”三字,以淡语平平道出,却既反映了亲友对他的爱戴仰慕之意,也体现了他自身欢欣自赏之情。于是烹羊宰牛,高殿置酒,庶馐之盛确实表达了主人的殷勤好客。接着就是写宴会进入高潮,歌舞助兴的情景。你看:十二弦的秦筝乐音激昂慷慨,五十弦的齐瑟声调和柔清妙,多少妙龄少女,仿佛都从出生于阳阿(今山东省凤台县北)的赵飞燕那里学来一身绝招,按着音乐的节拍,左顾右盼,翩翩起舞,轻启玉口吟唱曾流行于东汉都城洛阳的一些著名歌曲。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难怪众亲友酒过三杯,个个醉眼惺忪,松衣宽带,随意而开怀地吃着各种珍馐美味。酒醉饭饱,宾主间忘不了酬答之情,主人以千金为宾客祝寿,宾客祝福主人长寿万年。

“久要不可忘”,用了《论语·宪问》中一句话:“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意即不忘平日所许的诺言。作为一个希望“治道致太平,礼乐风俗移”(《精微篇》)的诗人,我们从他的《与杨德祖书》中,可略知其诺言是什么。他说:“吾虽薄德,位在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可见他的诺言就是指自己“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的“忧世不治”的思想感情。清人吴淇说:“为‘久要’‘无为’‘薄终’,无非以义相期,欲与之同患难共功名耳。”证之以他在《赠丁廙》诗中所云:“滔荡固大节,世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他强调“大节”“大道”,而不愿做世俗儒生,并以此与亲友共勉。曹植同时代人杨修说其诗作“虽讽《雅》《颂》不复过此”,说他是“仲尼日月,无得逾焉”。以后钟嵘也称他“譬人伦之有周、孔”。这都不是偶然的巧合,这都表明:面对着当时刚刚萌发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缘情弃道”的社会思潮,曹植正以自己的诗作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吴淇还曾指出:“其曰(‘滔荡固大节’),晋室放荡之风已肇于此矣。”因为“人当道情”,正是建安诗坛的诗魂。史书曾称曹植“任性而行,不自雕饰”,可以想见,曹植及其亲友正是自己时代新生的一群“恣情任性”的“败俗之人”(《世说新语·任诞》注引干宝《晋纪》)。

“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曹植以谦恭君子自许,像古乐器磬的外形一样,折腰鞠躬。他设问“欲何求”?作者故意发问,但却避而不答,寓答于问,令人思索再三,若得若失,意在言外。清人陈祚明在具体分析这首诗的意境时说:“其情愈苦,其词隐约难明,使读者一不知其所寄之何在,华壮悲凉,无美不备。”这确实很好地道出了“欲何求”的审美意蕴。我们可以设想:假若此句改为“磬折欲有求”的陈述句,那就一字之差,谬以千里了。这将会造成全篇诗情龃龉,兴味索然。原来曹植宴请亲友,竟是别有用心,无非是要贿赂众亲友为其争权夺利,出谋划策,效犬马之劳。这样一来,曹植的自我形象也就变成了一个卑躬屈膝、心术不正的小人了。

但是,现在是“磬折欲何求”,深情设问中包蕴着一种崇高的呼唤。真是寓有求于无求之中,寄无求于有求之中,情思蕴藉,不可端倪。这就把一种仿佛欲求于人,为己效力的渺小而自私的心愿,转化为一种欲求亲友“忧患共之”的阔大而崇高的胸怀。从而,赋予全诗一种“情兼雅怨”“梗概多气”的时代风格。我们透过《箜篌引》前半歌舞游宴的描写表面,仍可感受到建安诗坛骨子里所特有的那种“乐极悲来”的时代灾难感。当然“崇高不靠灾难的表现”,崇高植根于诗人对自我价值的思索和人生要义的追求。我们仍可艺术地窥视到,沉郁的历史雾霭,悲凉的心理气氛,是如此重重包裹着曹植及其亲友,洞见他们强颜欢笑的苦闷心灵。从而导致全诗后半的笔锋陡转,警句飞动,但却语断意续,义远情深。

清人张玉穀评此诗说:“后八,则接此句,畅言流光易逝,年寿难期……苟不识其空中运意,前后何能一线穿成。”我们究竟怎样赏析诗人以“磬折欲何求”为针头,“一线穿成”后八句的“空中运意”呢?近人陈衍对此曾有一段很精辟的分析:“《箜篌引》自‘置酒高殿上’至‘磬折欲何求’使他人为之,词义俱尽,将结束终篇矣,乃忽振起云‘惊风飘白日’,‘知命复何忧’。世只知‘生存’二字之沉痛,不知非有‘惊风’四语之兔起鹘落,如何接得上?此子建奇处也。”我们细品诗味,这“惊风飘白日”一句,的确有穿针引线、天衣无缝之妙,雄浑豪逸,毫无斧凿痕迹。曹植同时代人陈琳就曾称赞他的诗作“音义既远,清辞妙句,焱绝焕炳,譬犹飞兔流星,超山越海,龙骥所不敢追”。这就是指曹植那种豪情满怀,逸气转旋,“乃忽振起”,意远音悲的大笔力。的确,单单“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这十字,就把诗人感叹时光飘忽、人生短促的苦闷心情,十分形象地和盘托出了。同时,这也是整个建安时代社会心理的真实写照。在艺术构思上也确有把前半的“欲何求”与后半的“复何忧”两个问句“一线穿成”,深情雄浑,令人玩味无穷。古往今来哪有不死的人!谁又能逃避“土馒头”的归宿!人生在世,这上下求索、苦苦追求的目的和意义究竟何在?从这里,我们仍然分明倾听到了虽然微弱但却倔强的人的觉醒的心音。面对生和死这样一个古老而常新的问题,“知命复何忧?”这又是一个发人惊醒的设问。如果说,前半设问所流露的是欲无求而又无所不求的豪逸心愿,那么,这里所透出的却是似无忧而又无所不忧的沉郁诗情。但是,正如别林斯基在评论普希金时所说的:“这不是哀歌式的忧郁,它甚至可以说不是忧郁,而是天才诗人饱受生活考验,深刻观察现实所形成的严肃的思想。”在这里,关键是要弄懂什么是曹植所说的“知命”。我们从整体上把握曹植的思想发展脉络来看,曹植是不相信道家方士长生不死之说的,他曾说“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神仙之言是自欺欺人之谈。曹植也不相信佛家死后灵魂永生之说的,“傥独有灵,游魂泰素,我将假翼,飘飖高举”。这种设问之辞就表明了他的怀疑之心。曹植还与其父曹操一样,“性不信天命”,对于汉儒宣扬的那一套“死生有命”的神学宿命论,更是持批判态度,他说:“弃置委天命,悠悠安可任。”这些实际上都表明,在那连帝王也认为文学是“不朽之盛事”而以“著述学务”的“文学的自觉”时代,曹植的所谓“知命”,其心灵深处所激荡着的,就是“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的信念。曹植就是企望以自己“质素也如蓬,摛藻也如葩”的不朽诗作,在不死的后人心里,为自己塑造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曹植诗歌所呈现的诗人自我形象的丰满,个性色彩的鲜艳,屈原之后,陶潜之前,一人而已。

正是这种“知命复何忧”的理想追求,使得这首《箜篌引》全诗所洋溢的,是一种对未来生存满怀信念的憧憬中的苦恼,而不是一种对死亡前途充满恐惧的绝望了的哀鸣。总之,全诗通过歌舞游宴所生发的乐极生悲的感情潜流,通过“欲何求”和“复何忧”这两个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的热切设问所串连的心灵历程,我们分明可以审美地感受到:在那深沉博大的时代灾难感的重压下,腾空而起的却是如此一股不可遏抑的“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的历史责任感。这正是《箜篌引》至今还有激动人心的美学价值和艺术魅力的秘密所在。真是“慷慨则气成霓虹”!时代所形成的“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的社会心理,就是如此“按照美的规律”,被曹植“摛翰振藻”地积淀在这篇《箜篌引》之中,从一个侧面使这首诗多层次地闪耀着曹植独特的“骨气奇高,词采华茂”的艺术个性的光辉。

(吕美生)

《箜篌引》原文赏析-曹植古诗-魏晋诗歌

【诗人名片】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丕的同母弟。他的一生可以公元220年十月(曹丕在这时即魏帝位)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生活平顺。后期在文帝(曹丕)和明帝(曹叡)两朝(220—276),遭受猜忌,不得参预政事。屡次要求自试都得不到允许。因此常抑郁无欢,到四十一岁就死了。他的诗流传约八十首,以五言为主,大都词采华茂,语言精炼,情感热烈,慷慨动人。代表建安文学的最高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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