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字令

清代:纳兰性德

人生能几,总不如休惹、情条恨叶。

刚是尊前同一笑,又到别离时节。

灯灺挑残,炉烟爇尽,无语空凝咽一天凉露,芳魂此夜偷接。

怕见人去楼空,柳枝无恙,犹扫窗间月。

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

尚暖檀痕,犹寒翠影,触绪添悲切。

愁多成病,此愁知向谁说。

念奴娇(人生能几)原文赏析-纳兰性德诗词

【赏析】

不只曹操这样的大枭雄会一声喟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多情的风流公子也时常感慨岁月的短暂和无情,唱一曲“人生几何”的无奈悲歌。不过曹操饮酒饮出的是一腔豪气,纳兰“尊前一笑”,涌上心头的却是无奈和寂寞。

张秉戌先生在《纳兰词笺注》中用了八个字评价这首《念奴娇》:“语浅率露,真挚感人。”其实这也算得是纳兰词的整体风格之一,不过在这一首词中表现得格外明显罢了。这首词开篇就直言人生苦短,本不该坠入情恨的纠葛之中,却又欲罢不能,词人对自己的“多情”似有一股悔意,虽悔却又无意去改,当真是率性之至。

上片写幽会,既像实写,又像因思念亡妻而产生的幻觉,读来便有了几分缥缈迷离的感觉,更加耐人寻味。“刚是尊前同一笑,又到别离时节”,这两句是在写两人刚刚对饮一杯,相视而笑,离别的时间就到了。就好像灰姑娘必须在午夜十二点前抽身一样,“离别”二字是个魔咒,纵然相爱却不能长相厮守的现实有着强烈的宿命感。

残灯摇曳,炉烟燃尽,两人只能默默无语暗自垂泪,就连道别的话也不忍心说出口,似乎说过“再见”之后就会瞬间海角天涯。读到此处,我们或许还可以将这当做词人与意中人暗夜偷接的相会,但“芳魂”二字一出心里便了然了,这更像一首悼念卢氏的词。纳兰大概是深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勾起了旧日与卢氏相守的点滴回忆,或者是期待在梦中能与佳人的芳魂相聚。

与亡人魂梦相接的桥段,最有名的当出于《长恨歌》,结尾几句动人心魄:“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爱美人也爱江山,李隆基在马嵬坡含泪舍了杨玉环,此后就陷入了绵绵不休的相思中。仕途前程于纳兰来说是无所谓的,他心中在意的似乎只有那一段情爱,然而天不怜悯,卢氏离去后,纳兰心里的恨当真是“绵绵无绝期”了,“凉露”二字既可指现实中的深夜露水,也可理解为是纳兰这腔怨恨的无限悲凉。

下片从回忆或梦境回到了现实,纳兰怕见“人去楼空”,现实却正是如此。柳枝如丝,犹自拂过她曾经住过的阁楼,明月照旧,照着纳兰一人孤独的身影。纳兰长叹:你我有缘无分,不能同居共处,真悔恨当初那样亲昵。这般悔恨着,却仿佛看见了她满脸泪痕、身影绰绰,自己那无边的愁绪就被触动开了。愁苦交叠,以至于相思成病,这一番寂寞哀愁又能向谁倾诉呢?

全词就在散溢开来的孤独感、无力感中戛然而止,更加令人九曲回肠,添悲增恨。

《世说新语》里有过这样一个故事:西晋大将恒温多年南征北战,偶一日经过金城,看见自己年轻时种在这里的柳树已经粗壮挺拔,忍不住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在冷漠的岁月面前,人们确实无可奈何。

有人说爱情是天下最没道理可讲的,其实不然,时光才是。它既能让人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也可让人一别难见、天人永隔,时光催白了头发,也凋零了爱情。人之感慨,大凡多情,曹操、恒温如此,纳兰更是。

虽一生郁郁,但纳兰并不可怜,他不过是比普通人更执著了些,比深情者更痴狂了些。在人生的这场赌局中,纳兰败给了过去的命数,竟就不肯再抬眼看前面的风光了,可敬因此,可叹亦是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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