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中赠钱编修秉镫

顾炎武

一别秦淮将廿载,天涯垂老看犹在。

断烟愁竹泣苍梧,秃笔凄文来涨海。

燕市鸡鸣动客轮,九门驰道足黄尘。

相逢不见金台侣,但说荆轲是酒人。

【作者】

顾炎武(1613-1682),本名继坤,更名绛,字忠清,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号亭林,江苏昆山亭林镇人。明末,曾参与“复社”反宦官、权贵的斗争。清兵南下,南明覆亡后,又积极参加昆山、嘉定一带的人民抗清起义,失败后,游历华北等地,纠合同道,不忘复国。晚年居华阴,卒于曲沃。其学识广博精深,且精力过人,对国家的典章制度、郡邑掌故、天文仪象、河漕、兵农及经史百家、音韵训诂之学都有精当的见解。其诗学杜甫,或托物寄兴,或吊古伤今,均表现他高尚的民族气节,风格苍凉沉郁、慷慨悲壮。有《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音学五书》《亭林诗文集》等。

《燕中赠钱编修秉镫》原文赏析-顾炎武

【赏析】

人至老年,在异地他乡得晤故知,往往会唤起往事与友情的深挚回忆,得意者或不免弹冠,沦落者则同病相怜。唐人每有这方面的记录,如“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杜甫),“十年分首今同醉,醉不如泥莫道归”(白居易),“闻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李益)。大抵旧情如酒,历久愈醇,时间是酝酿的过程,往事则成发酵的媒介了。

顾炎武此番入都(燕中),在清康熙十二年(1673)。钱秉镫则比他早一年到北京,作馆龚尚书家。两位早年江南旧友相逢北地,阔别已屈指廿载。钱秉镫,安徽桐城人,南都亡,走闽中,流离入粤,永历朝授庶吉士,改编修。桂林陷落,祝发为僧……他在南京与顾炎武以诗文道义交,互有赠答。此番邂逅,乃属偶然。诗从“一别”写起,先把时间拓宽,见故人深情,再拉开空间距离。“天涯”指北京,蕴涵转徙流离别意。从“一别”到“天涯”,这是很大的时空跨度。“垂老”,顾炎武时年六十一岁,钱秉镫也是桑榆晚景。“看犹在”,指顾钱双方,一是有感故友衰老,“访旧半为鬼”;二是惊心音容改易,恍同隔世,如杜甫诗“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反映战乱时世心态十分逼真。首联起得很陡,感情的激流冲击回忆的闸门,导向宽阔汹涌的河床……

颔联用虚笔侧写,概括钱秉镫在闽中与粤桂的两段往事。钱秉镫在闽时间不久,正值唐王隆武朝流徙倾覆。据《南疆逸史》:“上驻汀州,将至江西,命忠诚伯周之藩护曾后先行,出西门,大兵追至罗汉岭,之藩战死,后自投于水,上戎装将发,大兵猝至,从官逃散,见害于都司署。”这些自然给效忠明室的遗臣以刺激。“断烟愁竹泣苍梧”,赣闽泛属楚地。“断烟”渲染烟水迷离的南国氛围。“愁竹”喻曾后,“苍梧”喻隆武(唐王朱聿键)。钱秉镫翰林空怀一支极有才气的“秃笔”,只能写些感伤时事的“凄文”,从粤桂隐沦京师。“涨海”指南海。“来”,所从自也。顾与钱相晤燕中,沦落人对沦落人,隐约交代其粤桂之事,只用略笔带过,一是伤心不堪言,二是七律篇幅所限,既然诗由眼前感兴引起,重笔自然要落在“天涯垂老看犹在”一刹那灵感火花的爆发点上,“断烟”两句只是插叙与陪衬笔墨。此时,清朝定鼎中原三十余年,正处在国力上升期。北京聚集着来自中外的商贾与朝觐者。每天鸡鸣时分起,便有车来轿往。九门通衢宽阔的驰道,尘土飞扬,新贵与八旗将弁的高轩肥马,渲染京师繁华色。颈联两句从时空角度讲为集中,回到钱顾相晤即景;结构层次则是展开,借遗民心眼,透视燕都社会人文环境,自然不免产生今昔沧桑之感,更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酸楚。这一联从表面看纯是冷眼旁观,可又有谁理解旁观者此时对于故国的灼热胸怀呢!

末联归结到钱秉镫。“相逢”照应“一别”。“不见”乃指故人英发才气倜傥风流,与“看犹在”衔接。当年“金台侣”,如今已成为“酒人”醉鬼,不见中有见,见中有不见,良可哀叹!末联用了金台(燕昭王筑黄金台招聚贤才)与荆轲隐于酒市两个典故。据说,钱秉镫弱冠时,有阉党某御史巡按至皖,钱故意揽其车而溲溺其衣,御史极为狼狈,漫以“酒狂”舍之。可见钱秉镫当年为荆轲一流人物,如今但以“酒人”自嘲。鲁迅悼范爱农诗云:“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浊世滔滔,大醉颟顸,微醺清醒,因清醒故痛苦,故沉沦,这是知己者肺腑言,也是何等深沉的悲哀啊!

(方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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