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路夜发

谢 朓

扰扰整夜装,肃肃戒徂两。

晓星正寥落,晨光复泱漭。

犹沾余露团,稍见朝霞上。

故乡邈已敻,山川修且广。

文奏方盈前,怀人去心赏。

敕躬每跼蹐,瞻恩惟震荡。

行矣倦路长,无由税归鞅。

《京路夜发》原文赏析-谢朓古诗-南北朝诗歌

【鉴赏】

《京路夜发》诗,前人于题下注曰:“此诗自丹阳之宣城郡。”(张玉穀《古诗赏析》卷十八)“丹阳”,代指当时齐的京城。这就是说,该诗为谢朓写自己由京城出发赴宣城太守任时的情景。

谢朓于齐建武二年(495)出任宣城太守,这之前,他为朝官中书郎。为什么由中书郎突然转为外任?史无明确记载,而诗中亦含糊其辞。不过,结合齐明帝萧鸾抢夺帝权,大杀宗室,以至于波及宗室旧臣的社会背景看,显然是有一定政治原因的。事实上,这年天,诗人在《直中书省》诗中已发出“信美非吾室”的感慨,并提出“安得凌风翰,聊姿山泉赏”,似有逃避官场的意愿。这次转调外任,应该说是诗人早有预感的反响吧。该诗不敢道明出任的原委,正说明问题之严峻;字里行间所表现出的眷恋与惊惧的情绪,正说明有难以告人的隐忧。

诗的前八句,直写由京城夜里出发之事。“扰扰整夜装,肃肃戒徂两”。“整夜装”,整理夜里出发的行装,但状之以“扰扰”,即非有准备有计划地整理,而是在扰攘忙乱中进行的。“戒徂两”,准备出发的车辆,而状之以“肃肃”,意在十分急促情势下去安排的。堂堂太守,前去赴任,既非烽火告急,出发时却如此忙乱仓促,显然含有非常意外之举。“晓星正寥落,晨光复泱漭”,点明离京上路的时间:晓星寥落,晨光未显,黎明将临。既然黎明将临,与天明仅差瞬间,然而却不许等到天明后再出发,其急迫之情自不待言;又,值此星稀夜昏,离家出行,其忧伤之意,自然亦在其中。“犹沾余露团,稍见朝霞上。故乡邈已夐,山川修且广”,意谓出发以后,待至草头露珠尚在,东方朝霞稍稍升起,这时他离“故乡”京城却“邈已夐”,即已经很遥远了,展现在眼前的乃是一片广阔的山川原野。此为写景,亦属写情。黎明前夕出发,而露团尚在,朝霞稍起,既然离故乡“邈已夐”,足见行程之急速;天明后已置身于旷野旅途之中,回望远去的“故乡”,心意又将是何等伤情!诗贵于形象写意。这里诗人尽管未发一字议论,然而对这次出任外官的隐忧,尽显于景象之中。

登程之后,一路自然心潮起伏,思绪万千,那么主要都想些什么?“文奏方盈前,怀人去心赏。敕躬每跼蹐,瞻恩惟震荡。”首先想到的,这次到任之后,马上就是一大堆要自己处理的公文薄书。须知文奏薄书,这意味着人事政务;处理人事政务,这里能无棘手的问题吗?由此又“怀人”,想到在此之前京中相处的旧僚挚友,如遇问题,总有个商量之处,而现在竟然离开他们,去处新的人际,即需离去自己的心所爱乐,而要投身于新的难于揣测的环境。此又未免为之怅然。然而此去应抱如何态度呢?“敕躬每跼蹐,瞻恩惟震荡”,即要时刻谨慎小心,严格要求自己;要不断想到帝“恩”,作为自己的警戒。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要以皇帝的教导为警戒,时刻夹着尾巴做人,把工作做好。囿于君臣之纲,对皇帝要忠,为帝业效力,这自然是谢朓这样士大夫们的思想写照;然而,透过这样高唱为皇帝尽忠自述的背面,不难发现,其中同样隐藏着可怕的险恶。问题非常清楚,齐明帝大杀宗室,至以株连到宗室旧臣,而谢朓处在这样政治风云之中,他敢不“瞻恩惟震荡”!再说,这次出任太守又如此之仓皇意外,又怎敢不“敕躬每跼蹐”呢!这种写法,实际上在自我勉励之中,却暴露了当权者的凶恶和无道。诗人思想之愚忠,固然显得蹒可笑,而诗中之如此写法,却表现了他讽刺的艺术才能。

诗的结尾两句“行矣倦路长,无由税归鞅”,意谓:走啊,走啊,漫长的道路,让人为之困倦;然而还得继继走下去,因为没有缘由可以摆脱,从而乘马归去。旅途遥远,令人为之困倦,表面看为行路自然之事,并无深意。问题是这次之“行矣”,非自己恣情山水之闲游,而是奉帝命去做宣城太守的。上文不是刚讲过“瞻恩惟震荡”吗,何以忽而又感到困倦起来呢?不惟困倦,竟然还发牢骚,慨叹无个缘由可以归去,又成何体统!同时,从诗歌常用的喻意手法而论,这里的所谓“路”,又何尝不可喻为仕途之“路”?“倦路长”,即倦于仕途之漫长。“无由税归鞅”,又何尝不可喻为无由摆脱冷恶的官场生活呢?这样,从全诗的发展逻辑看,此次出任宣城,实非诗人本意,只能说出于某种复杂的政治原因,乃是一次违心之行。这两句结语,绝不可轻视,它于全诗大有画龙点睛之妙。

《诗品》评谢朓之诗道:“奇章秀句,往往惊遒。”若“晓星正寥落,晨光复泱漭”“犹沾余露团,稍见朝霞上”,其色彩鲜明,意象活脱,寓情于景,巧于烘托,以“秀句”概之实不为过。而谋篇布局之“奇章”又奇在何处?我以为,该诗奇就奇在于自然之中见精思,于朴实之中见深意。诗题为“京路夜发”,开首便从“夜发”写起,写准备,写上路,写路上之心情感受,皆循事件的过程自然写来,未作任何穿插曲折。然而在这自然的叙写之中,却有着精心的安排。从“扰扰整夜装”至“山川修且广”,紧扣“夜发”“扰扰”“肃肃”紧迫之状,字字着力,句句显意,于字里行间处处突出此行乃意外之举。设想,如于此中写出宾客相送,佳人挥泪,也并非在情理之外,然而于紧迫意外无益。路途所想,固然不是直写“夜发”,然而却是夜发的必然结果;若非“夜发”急迫意外,何以会“怀人”,又何以会惊惧?真可谓,字字写“夜发”,无不细心熨帖。诗中非但没有意外的情节,也无过分的铺张描写,绘景抒情都是很朴实的。然而,在此朴实之中,却能曲尽人情,于难言之事中写出应言之意。写“夜发”之“扰扰”“肃肃”,于叙事绘景中固然已写出此行之不寻常,但无途中之自我警戒,无最后之“无由税归鞅”之慨叹,其“夜发”所表现出之不寻常真伪难明。有“夜发”后的思想斗争,并有厌恶官场的慨叹,便对其不寻常的态度及批判,已昭然若揭了。

(张登弟)

《京路夜发》原文赏析-谢朓古诗-南北朝诗歌

【诗人名片】

谢朓(464—499),字玄晖。陈郡阳夏人。出身贵族,母为宋长城公主。仕齐至中书吏部郎。齐东昏侯永元(499—501)初江祐等谋立始安王遥光,遥光以朓兼知卫尉,企图引他为党羽,他不肯依从,致下狱死,年才三十六。谢朓诗风格秀逸,为当时作家所爱重,梁武帝说:“不读谢诗三日觉口臭。”(见《太平广记》引《谈薮》,谢朓的所谓“新变体”的诗已有唐风,对于五言诗的律化影响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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