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九歌·湘君

屈原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鼌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翻译】

你犹豫不决未曾启行,是谁在洲中将你挽留?

我仪态美好,修饰适度,飞快地驾着桂木龙舟。

沅湘的波涛哟快些平息,让千里江水安闲地流。

盼望着湘君哟您迟迟不来,我吹奏排箫,为谁思绪悠悠?

驾着龙舟我顺江北行,半途中转道驶往洞庭。

薜荔作旗帛,香蕙绕旗杆,荪草饰曲柄哟兰草缀羽旌。

翘首远望,己到涔阳之浦,我要横渡大江,扬帆疾进。

扬帆疾进,也未能抵达,侍女们喘息、叹气不停。

我满面泪水潸潸地流哟,痛切的思念牵着不安的心。

桂木做船櫂哟兰木做船桨,激起的水花犹如碎冰、坠雪。

水中哪能摘取薜荔哟,树巅哪能有芙蓉采撷。

心思不同,媒人也是徒劳,交情不深,只会轻易弃绝。

石上的泉水有多迅疾,船行如飞正似游龙翩翩。

交往不忠,怨思多么深长,约会不信哟,你竟告诉我“不闲”。

清晨我奔驰在江边高岸,傍晚又缓车徐行北水洲。

飞鸟哟早已在屋上栖息,湖水哟依然在堂前周流。

把我的玉玦投入江心,将玉佩送往澧水滨。

从洲上采摘芳香的杜若,送给你侍女,转达我的思情。

美好的时光不可再得,湘君哟,姑且优游地度此良辰。

【注释】

(1)此歌由装扮成湘君模样以接迎神灵的巫者所唱。因为对山川之神的祭祀,采取“望祀”形式,湘水之神不会降临祭祀现场。故诗人构思迎神巫者在湘江、洞庭四处寻找湘君的情状,最后将给湘君的祭品投入江中、送往澧水滨,以遥祭湘君。湘君,为湘水男神,与下一篇的“湘夫人”,同为湘水夫妇之神。(2)柏:据闻一多先生《楚辞校补》,柏为帕之误,帕通“帛”,旗帛。绸:缠旗杆所用。(3)桡(náo):旗杆上曲柄,用以悬帛。旌:旗杆上装饰,缀旌羽为之。(4)灵:同“灵”,有屋的船。扬灵:即扬帆前进。一说扬灵指神灵显示灵异。(5)斲(zhuó):同“斫”,砍。此句颇费解。似是形容船桨击水、船儿疾进时出现的水花,用“斫冰”“积雪”的景象比喻。(6)搴(qiān):拔,摘取。芙蓉:荷花。此二句颠倒事序,表现出一种无法实现愿望的景象,例同《孟子》所说“缘木求鱼”。(7)余:指巫者。这两句指致祭品于江中、澧浦。(8)下女:湘君的侍女。

《楚辞·九歌·湘君》原文翻译赏析注释

【赏析】

这是一首祭祀湘水男神“湘君”的乐歌。

古老的湘江、洞庭一带,至今流传着帝舜和他的二妃娥皇、女英的动人传说:二妃追随帝舜南巡,帝舜不幸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嶷山下(今湖南宁远县南)。二妃悲痛不已,日夜哭泣于洞庭湖畔。热泪洒滴之处,竟使丛丛翠竹,化出一片斑痕(故称“斑竹”)。二妃泪尽,遂投湘江而死。民间因此尊舜为湘君、二妃为湘夫人,世代祭祀不绝。

战国之际,楚之巫风尚还盛行。民间祭神的重要特点,就是迎神的巫者须将自己装扮得与所迎神灵相像,并且唱着婉转动听的歌、跳着翩翩的舞蹈,向神灵倾诉怀思之情,神灵才会降临、附身。不过,湘水之神以及下文的河伯、山鬼,均属“山川之神”。古人对他们的祭祀,采取的是“望祀”方式(遥望而致其祭品)。因此,这类神灵,即使在迷信的想象中,也不降临祭祀现场。但巫者仍须打扮成他们的模样,作四处寻找的情状,倾诉对神灵的怀思。古代“音声以悲为美”,人们以为神灵必也喜欢悲哀的歌乐,故在表达对神灵的钦慕和怀思时,往往多作哀怨、忧愁之音。这些巫风习俗,是解开《九歌》内容之谜的一把钥匙。屈原正是按照这一习俗,构思了相应的情节,来表现人们迎、送神灵之际的欢乐和忧愁。“二湘”“河伯”“山鬼”诸篇,则主要抒写接迎神灵而不临的哀怨和怀思。其中似乎并无“神神恋爱”“人神恋爱”的情况。

说清了这一点,再看本诗《湘君》。它通篇托为迎神巫者口气,以缠绵悱恻之辞,抒写了人们不能接遇湘君的忧思和哀伤。由于诗人的杰出艺术表现才华,使这首乐歌带有了一定的情节和婉转动人的情韵。

诗之开篇,迎神的巫者尚未上场,一阵清越而略带哀愁的歌声,已在清波、长天间飞扬:“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歌声未歇,江波上转出一艘飞驶的小舟。迎神的巫者,正衣袂飘飘地伫立船头——他仪态潇洒、修饰适度,正是丰采照人的湘君打扮。悠长的歌声,唱出了他久待神灵不来的疑虑;一江风波,更烘托出他心潮的迭荡和不安。“令沅湘兮无波”二句,堪称神来之笔:它将对祭祀环境的描绘,巧妙地寓于主人公美好深情的祝祷之中,既展现了江湘之水浩荡千里的空阔境界,又传达了迎神者的深切关注和担忧——为了让神灵平安到来,他竟然设想,要畅流的湘江消歇浪波(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神灵依然“未来”,他因此带着痛苦的牵念,吹奏起悠悠排箫。这箫声压过江浪的澎湃,诉说着主人公对湘君的多少怀思。

自“驾飞龙兮北征”以下,焦灼的主人公不再等待。他驾起龙舟,开始顺湘而下,去四处寻找神灵。湘水在战国之际不仅流经洞庭,还继续北下与大江交汇(见《水经注》)。因此,洞庭、涔阳,直至大江,都在湘君的活动范围之内。这就为主人公的寻找,提供了极广阔的空间。适应这一特点,诗人笔走千里,极有气势地展现了主人公的顺湘“北征”、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畔的“邅道”,以及来到涔阳之浦的景象。一路船行如飞、旗旌招展,加之清波荡漾、风阵阵,把主人公的寻觅之行,抒写得颇有声色。当主人公怀着一片精诚横渡大江之时,诗人又突然以“扬灵兮未极”一笔顿断。一场悲壮的寻找,终于在涛浪万里的大江边受挫。这样大开大阖的运笔,其实都在为后文“蓄势”,最终逼出“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二句。主人公那不遇神灵的全部哀伤,终于在泪水滂沱中以破闸之势涌出。

伤痛的突发过去,便是绵绵不尽的哀怨。自“桂櫂兮兰枻”以下,笔势渐缓。主人公怀着深切的哀伤,从大江畔掉舟南浮,踏上归程。这一节主要运用写景和比兴,来映衬和引发迎神巫者的哀怨之情。“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二句,形容船儿逆水冲浪、水波飞溅的景象,历历如画。而冰雪意象所包含的凛冽之感,不正给主人公的心头,更增添了一片悲凉?“采薜荔兮水中”二句,故意颠倒事理,来表现主人公不遇神灵的失望和自哀自怜,在比兴的运用上可谓别具一格。“石濑兮浅浅”二句,描述小船在山石嶙峋的川流中的颠簸。人们当然也感觉到了,这颠簸、跳荡的,还有迎神巫者那颗悲惋难抑的心。正是这些景物和比兴意象的映衬、烘托,当主人公发出“心不同兮媒劳”“交不忠兮怨长”的哀怨叹息时,就愈加凄婉地搅扰了读者的心,令人闻之而黯然神伤。

“鼌驰骛兮江皋”以下,为全诗结尾。迎神巫者舍舟登车,在江畔、北渚作寻觅神灵的最后努力。直到暮霭沉沉,神灵终于不临,这场“望祀”湘君的活动便进入了尾声:在热情的歌唱中,人们将祭品玉玦投入湘江,把玉佩送往澧浦。再采摘馨香的杜若,献给湘君的侍女。大家齐声祝祷:愿湘君优游、欢乐,度过这、秋献祭的美好时光!

《湘君》既是一首祭歌,又是一首极美妙的抒情诗。它与后面的《湘夫人》《山鬼》《河伯》一样,在艺术表现上均采用了“代拟”方式。对于民间的祭祀活动,屈原当然是熟悉的。但祭祀背景的展现,迎神情节的构思,迎神巫者在特定场景中的情感表现,实皆出于诗人设身处地的虚拟。屈原以丰富的想象力,将对湘君的“望祀”活动,展开在沅湘、洞庭那横贯数百里的广阔空间,通过“望夫君兮未来”“驾飞龙兮北征”“横大江兮扬灵”等曲折情节的构思,代为迎神巫者抒发“久待”中的焦虑,“远迎”中的虔诚和失望,以及“不遇”神灵的哀怨之情。令人感到,它仿佛正是迎神巫者内心情感的真切流露,而不是出于诗人的悬想和虚拟。“悬想”方式,在《诗经》中早有先例。但全篇“代拟”,则是屈原《九歌》的创造。《湘君》正是在这方面,显示了分外动人的魅力。

(潘啸龙)

文章标题:《楚辞·九歌·湘君》原文翻译赏析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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