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誓
贾谊
《惜誓》者，汉梁太傅贾谊之所作也。谊，洛阳人。汉文帝闻其名，召为博士，超迁至太中大夫，纳用其言，议以任公卿之位。绛、灌之属，毁谊“年少初学，颛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亦疏之，以谊为长沙王太傅。三年复召，以为梁太傅，数问以得失，多欲有所匡建。数年，梁王骑，坠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死时年三十三矣。《史》《汉》于《谊传》独载《吊屈原》《服鸟》二赋，而无此篇，故王逸虽谓“或云谊作，而疑不能明”，独洪兴祖以为其间数语与《吊屈赋》词指略同，意为谊作亡疑者。今玩其辞，实亦瑰异奇伟，计非谊莫能及，故特据洪说，而并录《传》中二赋，以备一家之言云。
【原文】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
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
观江河之纡曲兮，离四海之沾濡。
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
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
苍龙蚴虬于左骖兮，白虎骋而为右騑。
建日月以为盖兮，载玉女于后车。
驰骛于杳冥之中兮，休息虖昆仑之墟。
乐穷极而不厌兮，愿从容虖神明。
涉丹水而驼骋兮，右大夏之遗风。
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
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
临中国之众人兮，托回飙乎尚羊。
乃至少原之壄兮，赤松、王乔皆在旁。
二子拥瑟而调均兮，余因称乎清商。
澹然而自乐兮，吸众气而翱翔。
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
【译文】
叹惜自己年老日衰，岁月匆匆一去不复返。
登上苍天我要高高飞翔，越过群山离故乡越来越远。
低头看见长江、黄河曲折流淌，衣衫都被四海风浪沾湿。
攀上北极星后我稍稍休息，吸饮清和之气充盈身体虚空。
命令朱雀神鸟在前导引，驾着用象牙装饰的车四处游荡。
左边是蜿蜒屈曲的青龙，右边是奔驰骋驾的白虎。
圆圆的日月是我的车盖，婀娜的玉女随车而行。
在旷远昏暗的空中驰骋，在高峻的昆仑山上休息。
快乐达到极点也不能让我满足，还希望伴随神明从容游戏。
渡过丹水我继续向前进，看到大夏古迹就在右边。
黄鹄凌空展翅，便看见迂回曲折的高山大河。
黄鹄展翅再飞，就能看清整个天地。
向下俯视中原大地芸芸众生，我又腾驾旋风在空中继续游荡。
于是来到了少原的荒郊野外，看见赤松子、王子乔都在少原旁。
两位仙人拿起乐器开始调瑟理弦，我来弹奏清商乐调。
我的心神安适快乐，吸食六气自由翱翔。
虽可长生不老永为神仙，但还是不如回到久别的故乡。
【注解】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惜：哀叹。
岁忽忽而不反：忽忽：倏忽。形容时间过得很快反：返回，回到。
历众山而日远：日远：指离别家乡日益遥远。
观江河之纡曲兮：纡曲：纡回曲折。
离四海之沾濡：离：通“罹”，遭受，逢遇。沾濡：沾湿。
攀北极而一息兮：北极：指北极星。
吸沆瀣以充虚：沆瀣：夜间的水气。充虚：充盈身体的空虚。
驰骛于杳冥之中兮：驰骛：奔走。杳冥：极远的地方。
乐穷极而不厌兮：穷极：极端，顶点。
愿从容乎神明：神明：指神仙。
临中国之众人兮：中国：指中原。
托回飙乎尚羊：回飙：回风，旋风。尚羊：同“徜徉”。逍遥，悠闲地徘徊。
二子拥瑟而调均兮：调均：调弦。均，古代乐器的调律器。
余因称虖清商：称：弹奏。
澹然而自乐兮：澹：安，静。
吸众气而翱翔：众气：六气。
【原文】
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
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
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
寿冉冉而日衰兮。
固儃回而不息。
俗流从而不止兮，众枉聚而矫直。
或偷合而苟进兮，或隐居而深藏。
苦称量之不审兮，同权概而就衡。
或推迻而苟容兮，或直言之谔谔。
伤诚是之不察兮，并纫茅丝以为索。
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恶。
放山渊之龟玉兮，相与贵夫砾石。
梅伯数谏而至醢兮，来、革顺志而用国。
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
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
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长。
非重躯以虑难兮，惜伤身之无功。
【译文】
黄鹄错过高飞的机会而寄栖山林，反遭猫头鹰的群起伤害。
神龙离开大海而上陆地，结果遭受蝼蛄蚂蚁的欺凌。
黄鹄神龙尚且如此，更何况贤者遭逢乱世！
我年纪渐老身体渐衰，时光流逝永不停息。
俗人随波逐流不止，众邪齐聚一堂枉想改变正直。
有人苟且聚合求升迁，有人隐居深山不出。
君王不分轻重，混同两者一起衡量。
有人见风使舵苟合谄媚，有人刚正无私敢于直谏。
悲伤的是君王不能体察这份忠诚，把茅草和丝线一起拧成了绳。
当今世道浑浊昏暗，是非不分黑白美恶不辨。
抛弃昆山美玉大泽神龟，反而把砾石块当成至宝称赞。
梅伯屡屡劝谏竟被剁成了肉酱，谗佞小人来、革阿谀却掌大权。
悲痛正直的人保持气节，反被谗佞小人陷害暗算。
比干忠言直谏却被剖心，箕子披头散发假装癫狂。
河水脱离源头就会枯竭，树木离开树根就不能生长。
我并不是看重自身的忧患，而是痛惜尚未建功立业。
【注解】
黄鹄后时而寄处兮：后时：错过时机。
鸱枭群而制之：鸱枭：恶鸟名。
况贤者之逢乱世哉：贤者：指屈原。
寿冉冉而日衰兮：冉冉：渐进的样子。
固儃回而不息：儃回：运转。
众枉聚而矫直：枉：邪曲。矫：改变。
或偷合而苟进兮：偷合：苟且聚合。苟进：不择手段追求爵禄。
苦称量之不审兮：称：指称物之轻重。量：指量物之多少。审：明察。
同权概而就衡：权：称量。衡：平。
或推迻而苟容兮：推迻：随顺君意，可推可移，无固定之说。
方世俗之幽昏兮：幽昏：黑暗不明。
眩白黑之美恶：眩：迷惑、迷乱。
放山渊之龟玉兮：放：舍弃，废置。
相与贵夫砾石：砾：小石，碎石。
箕子被发而佯狂：佯：假装。
非重躯以虑难兮：重躯：重视身躯，爱惜性命。
【原文】
已矣哉！
独不见夫鸾凤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壄。
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后下。
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虖犬羊！
【译文】
算了吧！
岂不见凤凰已高飞而去，群集在旷远的原野上。
它们遍游四方天地，看见大德之人才肯降临。
那些圣人都具有超凡的品德，能远离浊世隐藏不出。
如果麒麟被关在笼子里，那它与犬羊又有何异呢！
【注解】
循四极而回周兮：回周：周游。
彼圣人之神德兮：神德：超凡的品德。
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麒麟：传说中的神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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