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大招
屈原
《大招》不知何人所作，或曰屈原，或曰景差，自王逸时已不能明矣。其谓原作者，则曰词义高古，非原莫及。其不谓然者，则曰《汉志》定著原赋二十五篇，今自《骚经》以至《渔父》，已充其目矣。其谓景差，则绝无左验。是以读书者，往往疑之。然今以宋玉《大小言赋》考之，则凡差语，皆平淡醇古，意亦深靖闲退，不为词人墨客浮夸艳逸之态，然后乃知此篇决为差作无疑也。虽其所言，有未免于神怪之惑、逸欲之娱者，然视《小招》则已远矣。其于天道之诎伸动静，盖若粗识其端倪，于国体时政，又颇知其所先后，要为近于儒者穷理经世之学，予于是窃有感焉，因表而出之，以俟后之君子云。
【原文】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徕！
无远遥只。
魂乎归徕！
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
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
雾雨淫淫，白皓胶只。
魂乎无东！
汤谷寂寥只。
魂乎无南！
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
山林险隘，虎豹蜿只。
鰅鳙短狐，王虺骞只。
魂乎无南！
蜮伤躬只。
魂乎无西！
西方流沙，漭洋洋只。
豕首纵目，被发鬤只。
长爪踞牙，诶笑狂只。
魂乎无西！
多害伤只。
魂乎无北！
北有寒山，逴龙赩只。
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
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魂乎无往！
盈北极只。
【译文】
冬去春来，阳光多么明媚。
春意盎然，万物竞相生长。
幽冥之神遍行天地间，魂魄无处可逃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不要去往远方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不要往东也不要往西，不要往南也不要往北啊。
东面有浩瀚的大海，水深流急啊。
海中螭龙随着水流，上下游动啊。
东方烟雾雨水连绵不绝，天地间一片苍茫啊。
魂魄啊，不要到东方去！
日出之地旸谷无声无息。
魂魄啊，不要到南方去！
南方有千里火焰，长长的蝮蛇来回穿梭啊。
山林险峻狭隘道路崎岖，凶恶的虎豹横行啊。
又有鰅鳙和短狐群聚，大蟒蛇昂着头啊。
魂魄啊，不要到南方去！
鬼域会伤害你的身体啊。
魂魄啊，不要到西方去！
西方有流沙，茫茫一片无边无际啊。
那里的怪物长着猪的脑袋眼睛竖着，披头散发乱蓬蓬啊。
长长的爪子牙齿如锯，捉住人就狂笑不已啊。
魂魄啊，不要到西方去！
那里有太多害人的东西。
魂魄啊，不要到北方去！
北方有寒冷的山，那里有红色的烛龙。
又有代水无法渡过，它的深度无法测量啊。
天空也是一片白茫茫，寒气凝结了大地啊。
魂魄啊，千万不要去那里！
整个北极都是冰天雪地啊。
【注解】
青春受谢：青春：春天、春季的意思。谢：去，离去。
白日昭只：昭：光明，灿烂。
冥凌浃行：冥：幽冥，幽暗。
溺水浟浟只：溺水：这里指水很深，容易使人沉没于其中。
上下悠悠只：悠悠：形容游动、行走的样子。
雾雨淫淫：淫淫：形容连绵不断的样子。
白皓胶只：皓胶：本指冰冻的样子，这里指雨雾白茫茫，像凝固在天空一样。
虎豹蜿只：蜿：屈曲行走的样子。
王虺骞只：骞：举头。
蜮伤躬只：蜮：含沙射影的害人怪物。
漭洋洋只：漭洋洋：形容流沙广大、无边无际的样子。
豕首纵目：纵目：眼睛竖着。
被发鬤只：鬤：毛发散乱的样子。
诶笑狂只：诶：强笑。
天白颢颢：颢颢：形容白色。
【原文】
魂魄归徕！
闲以静只。
自恣荆楚，安以定只。
逞志究欲，心意安只。
穷身永乐，年寿延只。
魂乎归徕！
乐不可言只。
五谷六仞，设菰粱只。
鼎臑盈望，和致芳只。
内鸧鸽鹄，味豺羹只。
魂乎归徕！
恣所尝只。
鲜蠵甘鸡，和楚酪只。
醢豚苦狗，脍苴莼只。
吴酸蒿蒌，不沾薄只。
魂兮归徕！
恣所择只。
炙鸹烝凫，煔鹑敶只。
煎鰿膗雀，遽爽存只。
魂乎归徕！
丽以先只。
四酎并孰，不歰嗌只。
清馨冻饮，不歠役只。
吴醴白糵，和楚沥只。
魂乎归徕！
不遽惕只。
【译文】
魂魄啊，快回来吧！
这里闲适又安静啊。
在楚国可以自在遨游，安安定定。
这里定会合你心意，让你无忧无虑。
在这里你将一辈子都快乐，延年益寿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这里的快乐妙不可言啊。
这里五谷高堆，还摆设着菰米饭。
大鼎里满是煮熟的食物，调和的滋味使它散发香气。
肥美的鸧鸹鸽子天鹅肉，调和着豺狗的肉汤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这里的东西任你品尝啊。
鲜美的大龟可口的肥鸡，配上楚国的乳酪啊。
乳猪肉酱和胆汁狗肉，再加上切细的瓤荷。
吴国腌制的蒿菜和蒌芽，不浓不淡味道刚刚好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这里的东西随你选啊。
烤鸹鸟蒸野鸭，煮鹌鹑一字摆开啊。
煎鲫鱼炒雀肉，味道鲜美让你唇齿留香。
魂魄啊，快回来吧！
众多美味等你先尝啊。
四重酿制的美酒都熟了，味道纯正不涩喉啊。
气味芳香适合冰饮，不是奴仆有福享用的啊。
吴国的用酒曲酿制的甜米酒，掺上楚国产的清酒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不要害怕啊。
【注解】
自恣荆楚：自恣：随心所欲。
逞志究欲：逞：满足。究：极尽。
穷身永乐：穷身：一辈子。
鼎臑盈望：盈望：满目都是。
和致芳只：和致芳：调和使其芳香。
醢豚苦狗：苦狗：加少许苦胆汁的狗肉。
不沾薄只：沾：多汁。薄：淡，无味
不歠役只：不歠役：不可以给仆役低贱之人喝。
和楚沥只：沥：清酒。
【原文】
代、秦、郑、卫，鸣竽张只。
伏戏《驾辩》，楚《劳商》只。
讴和《扬阿》，赵箫倡只。
魂乎归徕！
定空桑只。
二八接武，投诗赋只。
叩钟调磬，娱人乱只。
四上竞气，极声变只。
魂乎归徕！
听歌撰只。
朱唇皓齿，嫭以姱只。
比德好閒，习以都只。
丰肉微骨，调以娱只。
魂乎归徕！
安以舒只。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
容则秀雅，稚朱颜只。
魂乎归徕！
静以安只。
姱修滂浩，丽以佳只。
曾颊倚耳，曲眉规只。
滂心绰态，姣丽施只。
小腰秀颈，若鲜卑只。
魂乎归徕！
思怨移只。
易中利心，以动作只。
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长袂拂面，善留客只。
魂乎归徕！
以娱昔只。
青色直眉，美目媔只。
靥辅奇牙，宜笑嘕只。
丰肉微骨，体便娟只。
魂乎归徕！
恣所便只。
【译文】
这里有代、秦、郑、卫四国的音乐，吹起竽管奏起音乐。
有伏羲氏的《驾辩》，还有楚国的《劳商》。
合唱《扬阿》之歌，由赵国的洞箫来领唱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来为空桑之瑟调弦审音啊。
十六个舞女一个接一个起舞，节奏配合着诗赋啊。
敲起钟调好磬，人们欢快无比啊。
四国音乐依次演奏互相比美，乐曲变化无穷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快来聆听音乐所表达的吧。
这里的美人们唇红齿白，容貌俏丽难以言说。
才德相近仪态美好娴静，熟悉礼节且秀美高雅啊。
她们体态丰腴骨相纤秀，性情温和使人愉悦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你会感到安乐舒心啊。
她们那含笑的眼睛真漂亮，蚕蛾般的眉毛细又长。
仪容举止秀美娴雅，红润的脸庞是如此娇嫩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你的心情会安逸舒畅啊。
她们容貌美丽性情温和，美丽又善良啊。
她们面颊丰满两耳巧致，弯弯的眉毛像月亮。
她们心胸开阔姿态柔美，举止美丽又大方啊。
她们腰肢细小脖子秀美，就像鲜卑带子束着一般。
魂魄啊，快回来吧！
你会遗忘那幽怨的相思。
她们心思聪慧，动作敏捷。
她们脸白如玉眉黑如黛，再擦上香膏啊。
她们长长的袖子半遮面，善于殷勤待客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这里的晚上可以好好娱乐啊。
她们的眉毛黑而直，眼睛漂亮眼波动人。
小小的酒窝整齐的牙齿，嫣然一笑妩媚动人啊。
她们体态丰腴骨相纤秀，身材美好脚步轻盈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你可以随你喜好任意挑选。
【注解】
伏戏《驾辩》：《驾辩》：乐曲名。
楚《劳商》只：《劳商》：曲名。
讴和《扬阿》：《扬阿》：歌名。
定空桑只：定：调定。空桑：瑟名。
娱人乱只：乱：这里指狂欢。
四上竞气：竞气：竞赛音乐。
嫭以姱只：嫭：美丽。姱：美丽。
比德好閒：比德：指众女之品德相同。好閒：指性喜娴静。
习以都只：习：熟悉，指熟悉礼仪。都：指仪态大度。
易中利心：内心机敏。利，机敏。
施芳泽只：泽：膏脂。
以娱昔只：昔：晚上。
美目媔只：媔：眼睛美丽的样子。
靥辅奇牙：靥辅：脸颊上的酒窝儿。奇牙：好的牙齿。
宜笑嘕只：嘕：笑的样子。只：语气词。
体便娟只：便娟：苗条的样子。
【原文】
夏屋广大，沙堂秀只。
南房小坛，观绝霤只。
曲屋步壛，宜扰畜只。
腾驾步游，猎春囿只。
琼毂错衡，英华假只。
茝兰桂树，郁弥路只。
魂乎归徕！
恣志虑只。
孔雀盈园，畜鸾皇只！
鹍鸿群晨，杂鹙鸧只。
鸿鹄代游，曼鹔驦只。
魂乎归徕！
凤皇翔只。
曼泽怡面，血气盛只。
永宜厥身，保寿命只。
室家盈廷，爵禄盛只。
魂乎归徕！
居室定只。
【译文】
这里的房屋又宽又大，红色的厅堂真是壮美啊。
朝南的偏屋小巧幽静，水笕接在望楼屋檐下。
曲折的阁道长长的走廊，多么适宜驯养鸟兽啊。
驰骋车驾外出郊游，春天在园林中打猎啊。
金玉装饰着车轴和镶金辕的猎车，真是盛大华美啊。
茝草、兰草和桂树，路边到处都是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这里可以随你心意游玩啊。
园子里有很多孔雀，还有鸾鸟和凤凰。
清晨鹍鸡鸿雁一起鸣叫，中间还夹杂着秃鹙的歌声。
天鹅在池中游来游去，一群鹔驦相互追逐。
魂魄啊，快回来吧！
神鸟凤凰在飞翔啊。
回来后心情愉悦肤色润泽，身强体壮气血旺盛啊。
身心永远安适，才能保证长寿啊。
宗族成员充满朝廷，官爵俸禄非常丰盛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你的住所已经安排好了啊。
【注解】
夏屋广大：夏屋：高大的屋子。
沙堂秀只：沙堂：用丹砂涂饰成红色的殿堂。
南房小坛：房：堂屋两侧的房间。
曲屋步壛：步壛：长廊。
宜扰畜只：扰：驯养。畜：家养之兽。
琼毂错衡：琼：美玉。错：错综华美的文饰。衡：车辕上的横木。
英华假只：英华：华美。
郁弥路只：郁：树木丛生，茂盛的样子。
鹍鸿群晨：群晨：清晨时分一起飞翔鸣叫。
鸿鹄代游：代：更替，轮流，这里有来来往往的意思。
曼泽怡面：曼：柔美，细腻。
【原文】
接径千里，出若云只。
三圭重侯，听类神只。
察笃夭隐，孤寡存只。
魂兮归徕！
正始昆只。
田邑千畛，人阜昌只。
美冒众流，德泽章只。
先威后文，善美明只。
魂乎归徕！
赏罚当只。
名声若日，照四海只。
德誉配天，万民理只。
北至幽陵，南交阯只。
西薄羊肠，东穷海只。
魂乎归徕！
尚贤士只。
发政献行，禁苛暴只。
举杰压陛，诛讥罢只。
直赢在位，近禹麾只。
豪杰执政，流泽施只。
魂乎归徕！
国家为只。
雄雄赫赫，天德明只。
三公穆穆，登降堂只。
诸侯毕极，立九卿只。
昭质既设，大侯张只。
执弓挟矢，揖辞让只。
魂乎归徕！
尚三王只。
【译文】
楚国的道路四通八达绵延千里，人口众多如浮云啊。
朝廷大臣公爵，听审狱讼细如神明。
了解夭折短命和穷困之人，安抚慰问孤儿寡妇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来确定施行仁政的先后啊。
楚国田野广阔道路众多，人口繁盛村落众多啊。
美善教化遍及百姓，明德恩泽彰明显著啊。
先施严政后施仁政，这样政治就能清廉善美。
魂魄啊，快回来吧！
楚国赏罚分明啊。
楚国的名声就像太阳，光辉照耀四方啊。
功德荣誉可与天媲美，天下百姓都能够治理啊。
北方到幽州，南方到交趾。
西方接近羊肠山，东方直抵大海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楚国尊崇贤士啊。
国君发布政令推行仁义，禁绝暴力虐待人民啊。
任用能人智士坐镇朝堂，罢黜无能的庸人啊。
任用正直之人，像明君禹一样统万民。
让贤能之人掌管政权，恩泽遍及民间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这样的国家大有作为啊。
军力雄壮声名赫赫，楚王的英明上比苍天啊。
三公平和恭敬，共同进出朝堂啊。
诸侯都来致敬，设立了九卿这一职位。
箭靶已经摆好，大布靶也已挂上啊。
左手拿弓右手持箭，诸侯们互相拱手谦让啊。
魂魄啊，快回来吧！
大家都崇尚三王啊。
【注解】
接径千里：接径：道路相连。
出若云只：出若云：言人民众多，出则如云。
听类神只：听类神：听察精审，有如神明。
察笃夭隐：察笃：体恤察视。夭：未成年而死。隐：疾痛，指病人。
孤寡存只：存：慰问。
人阜昌只：阜昌：丰盛，昌盛。
美冒众流：美：指美善的教化。冒：覆盖、遍及。众流：指广大人民。
发政献行：献行：进献治世良策。
举杰压陛：推举俊杰，使其立于高位。
诛讥罢只：诛：惩罚、责退。
直赢在位：直赢：正直而才有余者。
雄雄赫赫：指国家威势强盛。
三公穆穆：穆穆：指和睦互相尊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