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九歌·大司命

屈原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

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之可为?

【翻译】

敲开九天的大门, 

乘上纷扬的黑云。

命旋风为我清道,让暴雨涤尽路尘!

您飞旋着从天而降,我越过空桑随您同行。

天下九州纷纷扰扰,谁生谁死都由我判定。

您飞在高空,有多安详,驾乘清风、驭使阴阳。

我和您一样恭敬虔诚,把上帝的威灵带到九冈。

我的神袍迎风飘拂,我的玉佩光彩闪烁。

忽而阴柔,忽而阳刚,谁都不知我在干什么。

折来疏麻和䔄花,献给您,与人离居的司命。

衰老之年渐渐来临,不亲近您就疏了感情。

您驾乘龙车、车声辚辚,冲天直上高驰而行。

我结扎桂枝久久延留,越思念您便愈忧心。

担忧伤心又为了什么?

愿永远像今天一样健康。

生生死死本就有常规,何可为神人的离合哀伤?

【注释】

(1)空桑:神话中的山名。(2)齐速:虔诚而恭敬。一说“整齐而疾速”。(3)九坑:九州。一说为楚地之九冈山。(4)疏麻:神麻。人死须披麻。瑶华:瑶即“䔄”的假借字;华,花。(5)寖(jìn)近:稍稍亲近些。

《楚辞·九歌·大司命》原文翻译赏析注释

【赏析】

《礼记·祭法》和《周礼》,均有祭“司命”的记载,可知“司命”非楚地特有之神。但“司命”又分“大”“少”,却不见于先秦典籍,恐怕倒是出于楚之民间习俗了。从屈原的描述看,“大司命”当为男神,执掌人间的“寿夭”;“少司命”似为女神,主管子嗣和儿童(“幼艾”)。一个管死,一个管生,故面貌、性情也判然有别。

本篇所祭祀的是“大司命”。因为是“上皇”驾前的尊贵天神,出场自是非同寻常:“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离骚》中的九天云关有一位势利的守门人(“帝阍”),主人公上叩天门,就曾遭到他的白眼。这次则不同:听说大司命车骑驾临,早已敞开大门、恭候一旁。随即便是一阵旋风呼啸而过,挟着倾盆大雨洒向人间——这还都是大司命的先行部队。正像人间的大官,出行时总有壮健的卫队,扛着“回避”、“肃静”的牌子,一路呼喝在前。然后才是主角大司命,在纷纷扬扬的黑云簇拥下,威风凛凛地出现在高空。这一段描述,采用的是大司命的自唱自白,既想象丰富,又切合神灵的身份。读者从那“令”“使”等不可违抗的字眼中,看到的正是这位尊神气使颐指的威严气派。

接着便是迎神巫者与神灵的对唱。诗人想象迎神巫者带着一片虔诚,飞越空桑,赶去引导大司命的降临。大司命呢,一边下降,一边粗声壮气地高唱:“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天下九州,谁生谁死,都捏在他的掌心,口气是高傲极了。巫者则洗耳恭听,还不住夸赞他,飞得有多安详,驾驭着清气、阴阳如何神通无边。这些无非都是为了取悦于神灵,让他乐滋滋快些下降。大司命果真高兴了,终于飘扬着神衣、振响着玉佩,降临于祭坛。一时间神光闪耀,“壹阴兮壹阳”,真是变幻莫测!这一段抒写,妙在仍以大司命的自白来为他画像,不仅形象动人,而且神情毕现——全是自炫自夸的口吻,活脱脱显出了一位执掌生死之权的大神的威风。

然后开始对神灵献祭。人们折来疏麻、供上鲜花。一边祭着,一边唱起忧愁的歌:“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人生谁无寿老丧死的牵挂?当老年之期到来之时,距告别尘世也就不远了。所以,谁都想亲近这位神灵,期望得到他的垂悯。可惜的是,这种亲近的机会实在太短:大司命享过祭品,便又“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迅疾地离去了。这两句与开头写降临一样,表现得有声有势。同时又是对神灵刻画的一个补充:读者原先只知道他驾乘的是“玄云”,现在才明白:这“玄云”中其实还有辚辚的龙车。所谓“云从龙”,那玄云不过是龙车主人的随从罢了。

读到这里,人们不禁会想:这大司命又尊贵、又高傲,实在不值得世人如此亲近。不,尊贵、高傲,只是这位神灵性格的一面。诗人倘若对这一面不加渲染,又何以显出他那执掌寿夭大权的威严?但大司命的心肠,其实还是刚中带柔、颇富于同情心的。本诗结尾一节,正以深情的笔墨,集中展示了这一面。当人们仰望神灵离去,不禁发出“羌愈思兮愁人”的忧叹时,大司命又在云空转过身来,带着亲切的口吻询问道:“愁人兮奈何?”——道是无情却有情,这位神灵对世人还真关切得很哩!人们于是喃喃地诉说,希望在他离去后,还能保佑世人,像如今一样健康无亏。其弦外之音,是担心与神灵分离,便有人命危浅之忧。大司命在空中微笑了:“生生死死本就有常规,哪会因神、人的离、合而改变”——这看法是乐观而开朗的,它对于为离合、亲疏而担忧的世人来说,无疑是美好的慰藉。这位尊贵而高傲的寿夭之神,在此深情的安慰中,最终显示了亲切、开朗的性情。

《大司命》的写法,与“二湘”全篇均为“独唱”不同,引进了人、神的对唱。诗人巧妙地将对神灵的形象描绘和性格展示,融于富于情趣的对唱之中,运用环境、服饰的渲染、烘托,塑造了一位刚柔兼具、威严亲切的大司命形象。但它又不是叙事诗,而是对唱式的抒情诗(虽然也有叙事的成分)。诗中人、神情感的抒写,均出于诗人的揣摸和想象。从这一点说,诗人在“二湘”中创造的“代拟”式抒情,在此篇(以及下面的《少司命》《东君》)中,又有所发展,呈现了多姿多态的风貌。清人刘熙载惊叹“《九歌》状所祀之神,几于恍惚有物矣”(《艺概》);吴世尚亦盛推《九歌》“情致缥缈,既见其情性功效之所在,又使人有仿佛不可为象之意。可谓善言鬼神之情状者矣”(《楚辞疏》)。说的都是诗人在神灵形象塑造和情感抒写上的“代拟”之妙。

(潘啸龙)

文章标题:《楚辞·九歌·大司命》原文翻译赏析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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