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并序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
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
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
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
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鉴赏】
《饮酒》二十首，是陶诗中最显赫的篇章。这一组诗系渊明五十三岁时所作，时值刘裕篡晋前夜，故小序托言酒醉后漫兴之笔。其实，当时诗人已预感到变乱将生，山雨欲来，心情沉重，感慨颇多，故诗中多有寄托，怨讽时事，语含愤激。其所以用“饮酒”命篇者，正如萧统序《陶渊明集》所言：“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所谓“寄酒为迹”，就是借饮酒为题，抒写自己的感触与情怀，表明对时事的讽刺批判之意。但生当季世，时惧罹祸，故寄旨遥深，其手法与阮籍《咏怀》诗略近。
这首诗的主旨是申荣衰无定之人生哲学，明自己乐天知命的豁达胸怀。起句“衰荣无定在”的“衰荣”，本义指草木荣枯，“无定在”就是说没有一定，即没有长期不变、永驻长存之理。下句“彼此更共之”的“彼此”，指代“衰荣”，“更共之”是互相依存、互相转化之意。起笔两句，蕴涵了《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宇宙观，与诗人《杂诗》“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同一命意。草木如此，人生万物又何不如此？这就揭示了一条宇宙法则：一切事物都在变化之中，没有绝对静止、永恒不变之物。而且，事物方生之时，已肇将灭之机，随着事物的发展，否定的因素也在发展。诗一上来便提出了诗中所要表达的、带结论性的哲学命题，一起便有深度，蓄感激；字面说理，句底含情。三、四句“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更引历史人物以明“衰荣无定”之理，由物及人。“邵生”即邵平，是秦朝的东陵侯，地位显赫。秦破，他沦为布衣，家贫，种瓜于长安城东。今日之衰，昔时荣显，倏尔变化，在这个历史人物身上体现得最为突出鲜明。诗至此化抽象为具体，引入这位种瓜人的形象，说理便不枯燥。“宁似”一词，出以反诘，又寓藏许多感慨，是为理中有情。五、六句“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用岁时寒来暑往的自然规律，申足“衰荣无定”之说，但换了一个角度，改用人人都感受过的寒暑变易的规律，说明草木衰荣、人世升沉之必不可免，使人更容易领会。
以上六句，是诗的第一个层次，主旨在说明万物衰荣无定、人事升沉难测的客观规律。诗以草木之衰荣入手，进至三、四句，引邵平种瓜故事，渐及人事，将抽象的哲学命题缩小到具体的人事浮沉上；五、六句又以寒暑更迭之规律为喻，明点“人道每如兹”，诗意层层推进，表明诗人所关注者，不在草木之衰荣，而在人道之变化，推出诗心。在这个层次中，两用比况手法，把抽象的宇宙法则说得具体形象，且渐兴感慨，暗透下一个层次。
后四句是诗的第二层，由宇宙规律的认识而兴个人慷慨豁达之怀抱。“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达人”当然是夫子自道。在《饮酒》（其六）中，“达人”作“达士”，“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所谓“达人”“达士”，指深谙客观规律、心地明白豁达之人。这样的人既懂得衰荣无定之理，对此绝不会有任何怀疑。这两句虽属叙述性语言，却隐然有诗人的自我形象，透出他的明智与执著。诗不曾描绘形象而形象自见。陶诗说理，往往如此。
接下去两句作结：“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忽”，迅速之意。快给我斟一杯酒吧！我既了然于衰荣无定之规律，自不会叹老嗟贫；手中只要时刻端着一杯酒，内心便永远充满了欢愉。至此，诗人微笑的形象，“顾影独尽”的情怀，宛然如见。这是一个经历了一番人生搏斗，经过了一番人生哲理探索之后大彻大悟的智者的形象。“忽与一觞酒”的“忽”字，以急于索酒的行动，传出彻悟之后痛快淋漓的心情，也寄寓了许多感慨。“欢相持”的“欢”，不止写出外在的微笑之形象，而且闪现出内在的智慧的光芒。看来，深刻地认识衰荣无定之哲理，洞察宇宙规律，给人带来极大的欢愉，但也必然兴起心中无穷感慨。因为，获得这种彻悟，固然经历了一个痛苦的历程，彻悟之后，明知来日大难不可避免，又怎能抑感慨之怀？
这首诗用层层推进的手法，始从物之衰荣而及人事之升沉；继从人事之升沉而写自我之识见，终为彻悟之后的解脱。诗中说理，间出形象，暗含感慨，情、景、理三者始终不脱不粘。而且，“达人”之会心微笑，又绝非自我解嘲，而是来自人生之体认，故弥觉其深邃睿智，而无丝毫勉强做作之痕迹。且深邃的哲理又出之以慷慨的诗情，读之使人清醒，反复回味而理趣无穷。
前面说过，《饮酒》二十首，多有寄托，意含怨讽。这首诗究竟何所寄托，何所怨讽呢？这是个值得探索的课题。时当晋宋易代，刘裕及其趋附者正炙手可热，横行一时。今朝此辈显赫骄横，又安能长久如此？“衰荣无定”既是万物无外的宇宙规律，那些营营扰扰之辈，也必然要身败名裂的。诗人站在高一个层次，以睿智的目光，看此辈翻云覆雨，乍兴乍灭，安能不持杯而欢然微笑？——果然，六十年后，刘宋覆亡，寄奴（刘裕）寓所，终沦为寻常巷陌，只剩下一片斜阳草树。这些变化，诗人虽不曾目睹，却是早就预言了的。——诗中不必有此意，也不能断言诗人必无此意。这中间，似乎又有哲理玄味了。
（赖汉屏）
【诗人名片】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他的祖和父都做过太守，但在他少年时代生活就是贫困的。他自己曾做过几次小官，时间都很短。最后一次出仕做彭泽令是在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405），在官八十几天就辞职归去。从此隐居躬耕，过了二十年的田园生活。他之所以退隐，固然和他天性淡泊，不受羁束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当时政治黑暗，仕途污浊，使他厌恶。他的许多好诗是写农村生活和他在躬耕中体验到的人生道理，大都自然深厚，亲切有味。他也有少数诗篇说到政治，或表示他的政治理想，见出他对于世事并不曾遗忘或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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