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绿衣

诗经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邶风·绿衣》赏析-黯然销魂,唯别而已

【赏析】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在离别之中,死别遗留下来的哀怨自然比生离更加沉重。生别离,即便是千山万水天各一方,终究还是存着重逢的希望,希望即是光,即是生存下去的力量。而人去世,却如同萤火熄灭,绝无再次点亮的可能,给伤者留下的伤痛也如黑暗一般,绵绵无绝。生别者,尚可千里共婵娟;死别者,又有谁真会在奈何桥上等三年?

所以自古以来,悼亡文字,一直都有着唱不出的忧愁、说不尽的凄婉;死别的滋味,哪怕一丝甜都是怀念的引线,背后只剩无限酸楚、满心苦涩和幽幽愁怨。

犹记当初读归有光《项脊轩志》,作者从房屋的兴废、长辈的期盼一直写到闺房之乐,所记不过是日常生活的琐屑之事,虽动人却终归是拘于平淡。然而文章的最后一句却如平地起惊雷,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书云:“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文字会动,竟能将十数年的光阴浓缩成画卷:老屋残败、故人早已两鬓斑白;绿荫新成、儿孙渐长渐行远;唯有那逝去的妻,入梦时永远保持着昔日小姑娘的娇羞模样,唯有她牌位前的那一缕香烟,十年如一日静默燃烧,袅袅萦绕熏人老。

伊人一去数十载,枇杷树已亭亭如盖,而生者却始终记得曾经携手同植的细节。来,树木在阳光雨露中萌发嫩芽、绽开鲜花、年年都有硕果枝头挂;而这热闹都不属于孑然一身的未亡人,他只能在苦苦的思念中与那日渐模糊的记忆相伴残生,其中的孤苦、悲戚、伤痛,多少滋味尽在不言中。只因这一句,才知笔墨中的平淡乃是阅尽风霜之后的凄凉;才知写这老宅、这人事皆是那一丝甜引,牵扯着最深最沉的悼念啊。

再次被悼亡文字深深打动是读到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东坡先生一贯以乐观豁达的形象活在书页之间,从热闹荣华的京都朝堂一路被贬到蛮荒海南,他都不曾在诗文中皱一皱眉头。然而当亡妻入梦,当曾经的幸福画面一一在脑海中浮现,纵然铁骨铮铮,也会一夜沧桑。

遥想当年伊人初逝,何尝不是夜夜入梦。只是后来,生者开始了崭新的生活,逝者便逐渐随着消散的记忆远去了。但是又怎么可能遗忘呢?那是生命中最重要最温暖的存在啊!于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佳人再度入梦,看着她依旧如桃花般鲜艳的容颜,他一瞬间泪眼婆娑、哽塞难言。

时光匆匆流逝,自己早已两鬓如霜。辗转流离,就连皱纹里都填满了风尘,佳人啊佳人,即便此刻面对面重逢,你又能否认出面前这佝偻老叟就是曾对你签下婚书的翩翩少年?

昨夜竟随西风魂归故里,丛竹掩映的角楼在寒月清光下格外萧条,谁还记得那些温暖时光里,闺阁中连绵的笑语?那时你就坐在这朱红色的轩窗前,对镜梳妆,或是轻描细眉,或是打理云鬓,或是转身笑问哪一对珥珰更配你的衣裙……场景美好如画,如明媚的朝霞,如和煦的春阳。

可如今你又在哪儿?是否停留在安息的小山冈?年年岁岁月圆日,独自在月光下把曾经的美好时光一遍遍回想?泪如雨下,不知你穿越了多少风雨,走过了多少河山,才能够重新走进这未亡人的梦里来?相对无言,纵然千言万语说遍,又怎敌得过此刻多看一眼你的容颜?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邶风·绿衣》赏析-黯然销魂,唯别而已

所以,在《诗经》中遇见《绿衣》篇,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至今仍触动人心的悼念情怀,早在千百年前就为人悠悠吟唱。所谓的千古如斯,大抵也如此吧,跨越漫漫时光的唱和,今人与古人有着同样的情怀。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曾经在淇水边初相识,她就是穿着一身碧绿的衣衫,背着满筐的桑叶从山间小径欢跃而来。新采的桑叶还带着露水,嫩绿得像水养出来的玉石,你的衣裳与之同色,似乎比桑叶还要清新生动。彼时旭日初升,那一抹暖黄色隐在云里雾里格外娇嫩,她的绿衣下正是暖黄色的衬里,随着起伏的脚步一下一下在青山碧水中时隐时现。而她正像一颗小太阳,在他眼眸中温暖地跃动,似乎要径直跃进他的心底。

晨起去田间耕种的年轻农夫,此时刚刚将沉寂已久的冻土翻整头遭,坐在田垄上稍作休息。这个穿着绿衣的采桑女,在他眼中灵动如林间小鹿、娇嫩如刚刚冒出头的豆芽儿、干净如春日里第一场甘霖,简直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然而这初见,终究如草尖上颤动的晨露,倏忽而逝,丝毫不留痕迹。

虽然赞叹,只能赞叹;虽然怀念,只能怀念。

不得不承认,当他听从父母的意思去迎娶邻村那位能干的姑娘时,心中确实有那么一丝怅然和失落,那种感觉就像有一颗冰凉的露珠划过心间。直到后来,当他发现自己未来的妻子正是曾见过的绿衣姑娘,心中的喜悦简直胜过久旱逢甘霖、胜过丰年米粮入仓、胜过小时候随着父亲进城赶集吃糖人。

他第一次手足无措,第一次心跳如雷,第一次面红耳赤,就这样昏昏然、飘飘然,娶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那段时间,他连在睡梦中都会笑醒过来。

后来,某一天星夜,他们忙完当日的农活家事,坐在瓜架下摇着蒲扇乘凉。他断断续续将这初见的故事讲给爱妻,不曾料到,妻子瞬间羞红了脸,伏在他肩头,悄悄说着那日初见,自己对年轻农夫一见倾心的故事……两颗年轻的心,越走越近。

后来,某一日黄昏,他从田间劳作归来,在山头遥遥望着自家小院,渐渐炊烟起,渐渐烛火明,他甚至看到了妻子在门前翘首企盼的身影。他就这样停在那里静静看着,胸中有一股莫名的暖流缓缓流淌着,时光要是能够停在这一刻,该是多么美好。

后来,某一年春日,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自己有了身孕,他几乎是一跃而起,把娇小的妻子腾空抱起,又诚惶诚恐地放下,两人四目相对,眼睛里流淌着绵绵的爱意。他隔三岔五就去捕鱼打猎,尽最大可能照顾着妻儿,甚至早早做好了小孩儿玩耍的竹马……

如今孩子已然长大,晨起已能够背着小小的竹篓去采桑了。山冈上她坟前的小柏树,也早就可以荫蔽一方了。

他一直把那套绿衣衫放在枕下,多少年如一日都不曾改变,就连包裹这衣服的葛布都磨坏好几次了。可在未亡人的心头,对心上人的思念一时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记得她采桑时手指的灵动,记得她酿酒时手艺的精湛,记得她着绿衣时的娇俏,更记得她一身火红喜服时比桃李艳丽的容光……只是近来故人渐老,抚摸绿衣的手指渐渐不住颤抖了,记忆啊,也慢慢模糊了。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那些艰难的时日里,孩子问娘亲在何处的时候、笨手笨脚缝补衣服的时候、做菜不知第几次忘记放盐的时候、她渐渐不再入梦的时候,总是令人倍加思念旧时光。曾经那美好的田园生活、曾经那温馨的新婚生活、曾经那痛彻心扉的生死离别,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这反复翻看的绿衣黄裳,丝丝缕缕都是她亲手织就啊。她的心思一如这丝布细腻妥帖,会在清明前后督促他耕种,会在艳阳天里提醒他翻修屋顶,会在浊酒酿成的日子嘱咐他遍邀邻翁。正是这一日日的相处,让他更爱她,让他成为更好的自己。以至于在她离去后最艰苦的日子,他也咬牙熬过来了;以至于如今他教导出来的女儿,清纯美好一如当年的她。

可身上这清凉的葛布衫,已是最后一套她缝制的衣服,其余的早就被时光磨损得破败不堪。如今女儿初长成,早就已经可以为自己为父亲织布缝衣了,可小女孩偏爱灼灼红色,毕竟不是曾经的她啊。

连日来,她夜夜入梦乡,奇怪的是梦中一贯年轻美丽的妻如今竟与他一般苍老了。那如墨的青丝已斑白,光洁的皮肤上已爬满皱纹,亭亭的身躯也变得愈发佝偻,定是为了与他相配吧。对了,对了,她定是前来迎接他的吧。

《邶风·绿衣》赏析-黯然销魂,唯别而已

等等吧,时光已逝,佳人白头,为夫就来。

如此方能不被这思念日日侵蚀,如此方能不把这忧愁时时挂怀。歇歇吧,沐浴更衣,把绿衣抱入怀,把檀香点起来,把双眼闭上,把心打开,如此才能安然离开,与她天涯海角比翼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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